狹小的山洞裡, 溫禾安緊皺著眉,她半蹲下來,裙擺和披帛儘數覆落在山石地麵上, 隔一段時間, 就要伸手去探探護衛的鼻息。
她從陸嶼然之前給的靈玉裡翻到了一些瓶瓶罐罐, 可山洞黢黑一片, 看不清上麵的標識,她不敢貿然給護衛服用, 最後隻得摸索著拿了根山參, 扯下參須捏開護衛的下巴,讓他含在嘴裡。
沒有明顯的好轉, 但好在氣息沒有再變弱,算是暫時穩定住了。
做完這些, 溫禾安伸手探了探警惕地縮在角落裡的聞梁, 小孩明顯縮了一下。
相較於同齡人, 他這不哭不鬨不暈厥的反應已經尤為優秀。
“我看到你用刀了。”聞梁在黑暗中抬眼看向她, 睫毛亂抖, 顯然心裡並不平靜,聲音才出口就散了, 若不是洞裡太狹小安靜,溫禾安險些沒能聽到。
他抱著自己的胳膊,發出驚疑又篤定的氣音:“你和阿嬸們說的不一樣,你不是杜家五娘。”
溫禾安靜靜聽著, 直到他說完,才輕聲回他:“我若不是五娘,誰是?”
聞梁喉嚨乾澀,捏緊手指。他的意思是, 眼前之人不是阿叔阿嬸還有那些前來收藥材的商人們嘴裡的那個不諳世事,在父母庇佑下長大,遇上點山石需要步行都會驚慌失措的杜五娘。
他從小聰明,亂世之中隻有聰明的孩子才能艱難帶著弟弟妹妹們活下來,他常聽大人們唏噓,聽外麵來的商人們搖頭感歎,說外麵的城池世道更亂。在長期的耳濡目染下,他的印象中,外島因為山神們的存在而更和諧寧靜。
隻有在這裡,他們有長大成人的希望。
先前她說能替聞央解毒,不需要付高昂的診金,隻要他回答一些問題。
聞梁不明白她想做什麼,商人總是會想各種各樣的辦法,想從他們手裡買到最頂級的藥材,其中就有這種套話,不過先前那些人是用什麼糖人,餅乾和果子換取消息,而她是其中最大方無害的一個。
她開出了個聞梁沒法拒絕的條件。
但是現在,他後知後覺有點害怕了,他看著這個從出現至今一直很溫柔,甚至會默默給他的包袱裡塞銀子的女子,牙關微鬆:“你們不是來買藥材的,你們是要對山神下手嗎?要抓走他們?”
溫禾安有一瞬間不知該怎麼回答,她在權勢泥沼中孤身博弈太久,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樣和小孩溝通過了。
“等下會有人來救我們,這樣的話,一個字都不要說,嗯?”
她貼近了點,相信小孩能明白她話中的意思,聲音有種溫婉平和的力量:“這世上沒有神,我不知道山裡那群神仙們是什麼來曆,他們究竟對村民們有什麼企圖,最終會不會傷害你們,但是我可以和你保證,我們沒有任何一點傷害無辜之人的想法。”
聞梁懂了,溫禾安身上的氣質和她所做的事情,叫人根本生不出一絲懷疑之意。
溫禾安溫聲細語和他說話,她從陸嶼然給的靈玉裡找到了一團很有趣的東西,手指撚著一頭牽出一根長絲線來,她朝聞梁伸出手,聲音隱帶笑意:“手伸出來。”
聞梁試探地將手放進她的掌心,甫一觸上去,就被她反手抓住了指頭,緊接著一根漁線纏上了指頭,溫禾安道:“今日你是為了送我才被卷進來的的,這樣,你帶上這個,如果哪一日遇到了困難,而我恰在同一座州城,它會帶你找到我。隻要不是捅破天,喪良心的事,我都幫你平了。”
說完,她將線在他手指上打了個結,神奇的是,結打完後,聞梁手指上的線頭突然消失了,隻有彎曲的時候,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溫禾安給自己的手指頭上也綁了一根。
聞梁後知後覺地反駁:“才不是……你是聽說聞央發熱了才來的。”
溫禾安隻是笑,她索性也跟聞梁一樣將脊背貼著堅硬的山石,肩頭微懈,好一會兒都沒人說話。時間在靜寂中被拉得格外長,長到叫人心驚,特彆是一抬頭,看到巨石頂上一絲光亮也透不進來,無形中窒息的感覺能將人逼瘋。
溫禾安潤了潤乾澀的唇,半晌,輕聲和聞梁說話:“你對你妹妹很好。”
聞梁有些不解,側頭回她,一字一句十分認真:“她是我妹妹。”
做兄長的,自然要保護弟弟,疼惜妹妹。
溫禾安視線在斜方一顆凸出的石頭上定定停了一會,良久,無聲勾了勾唇。
“放心。”她聲音有點啞了,仍不動聲色安慰著聞梁,否則小孩一哭,她真不知道該怎麼哄,“會有人來救我們——”
最後一個字尚停在唇舌間,沒有出口,就聽外麵一聲“哢嚓”脆響,下一刻,夜色流轉,山風猛灌,山石外三兩團火把的躍動光點映入眼簾。
商淮的聲音傳來:“二少主?”
溫禾安拉著聞梁站起來,鬆了口氣,朝洞外給出回應,蕩出悠長的回音:“是這裡。”
得到回應後,有人舉著火把進來了,溫禾安眼睛乍然見光,不由伸手擋了擋,放下後才看清眼前情形。
她看著低眉避開山石的陸嶼然,眉眼間的驚訝藏都沒能藏住。
商淮舉著火把往前走了兩步,陸嶼然站在離溫禾安不遠的地方,在熾熱的光亮下不溫不淡地看她,發現她沒受傷後就移開視線,倒是前者問了句:“沒事吧?我們沒來晚吧?”
“我沒事。”溫禾安指了指邊上昏迷不醒的護衛,道:“他出了點事,被地動中的石子砸了腦袋,後腦上有淤血,需要醫師看一看。”
商淮朝後方招了招手,很快,外麵又進來兩個寒甲護衛,循著商淮的吩咐,將倒在地上的那個小心利索地抬了出去,先一步消失在夜色中。
聞梁脫險後第一時間朝溫禾安行了個禮,擔心家裡的弟弟妹妹,腳下冒火一般地沿著崎嶇山路幾個晃蕩,期間還在空中徒手抓了根藤蔓借力,隨便越過了山坎和溪流,很快成為米粒大小的殘點。
三人出了山洞,溫禾安這才垂著眼收刃入鞘,藏回袖子裡,她看了看四周樹木斷折,河流開裂,山石堆得遍地,野獸屍骸處處可見的情形,抿抿唇,若有所思地問:“你們來時,看到村裡的屋院了嗎?可有受地動影響?”
商淮舉著的火把朝她跟前一晃:“我們看到你的消息就趕來了,陸嶼然原地劈開的空間裂隙,哪還管什麼村莊不村莊,直接奔著山上來了。我連火把都是在山路上撿的。”
溫禾安聞言頓了頓,不知道是巫山對合作夥伴太過關心在意,還是自己在這方麵確實有不足,這樣一對比下來,她對昔日下屬的態度不免有些涼薄。
她還有頭一次有這種感覺。
至少,在三家齊聚爭先機的關頭,沒有人能中途叫走她。
溫禾安向來奉行用實際行動給予反饋與回報,言語致謝是最無用也最輕巧的東西,如是一想,她朝前兩三步,追上了陸嶼然,聲音像被夜風洗滌過一樣怡人:“山裡地動,幾天內可能會接連發生好幾次,村民們擁有鬆靈,他們不怕,不會因為這個大驚失色,倉皇逃命,可那些上外島做買賣的商家必定嚇得不輕,估計天一亮就會離開外島。”
“商隊都是由蘿州本地望族組建而成的,如今三家聚集在歸墟附近的州城中,隨之而來看熱鬨的人也是數不勝數,若這些商隊同時出事,恐引發外界關注,所以山裡的人會想用這一招將我們都趕出去。”
“我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想做什麼,但種種線索推斷下來,肯定不是好事,到了這種時候,巫山還是先下手為強好。”
陸嶼然左手覆上右手手背,指尖抵了抵腕骨,聲音比浩蕩山風更凜兩分:“知道。”
“明日一早,巫山會接管這片地域。”
溫禾安把自己能做的能管的事說完,就不再插手後續了,陸嶼然自有一套做事的體係,再棘手的事都遊刃有餘。
陸嶼然聲音裡的冷意,她有些感覺,但她沒覺得有什麼。
這種時候抽身出來不是件容易的事。
將心比心,誰遇到這樣的事,都不會開心。
這樣想著,就見陸嶼然停下腳步,一道空間裂隙開在三人麵前,溫禾安疑惑地看過去,問:“去哪?”
陸嶼然長身立於風中,袖袍微動,示意她過來,道:“去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