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霧氣重, 天光破曉時仍是雲裡霧裡一片,巫山的人結束戰鬥後開始快速打掃戰局,數百裡內, 隻餘長風呼嘯,鬆林搖顫,血腥氣不多時就被儘數滌蕩。
陸嶼然收起四方鏡,和商淮一起走進被所謂“山神”占據的舊宗門遺址。
宗門坐落在山林深處,傍著口天然泉眼,水木明瑟, 泓崢蕭瑟,反倒是佇立百年的山門巨石被歲月侵蝕,表麵坑坑窪窪。山裡落花與枯葉積落, 無人料理,長久下來就形成了黑色的垢,垢上還掛著帶霜的蜘蛛網。
商淮踩著長青苔的階麵直搖頭:“真該讓山民們都來看看,他們奉若神明的, 究竟是何等牛鬼蛇神。”
陸嶼然看著山門,山門前原先寫了字, 後來被一道攻擊磨平了半邊, 而今需得停下腳步,仔仔細細看過, 方能從一筆一畫中窺見原本麵目。
他道:“霞。”
商淮若有所思:“被他們占據的山門, 名字裡有個霞字?”
陸嶼然追查塘沽計劃, 對百年前王庭與誰家起過的糾紛沒有興趣, 僅看了一會,就收回目光,接著往偌大的宗門廢墟走。據村民們說, 這裡百年前不止有山,還有片汪洋湖泊,這座宗門枕山襟海,占地卻不廣,僅有三座小山頭,布置得倒是各有特色。
沒多久,幕一走上前,和陸嶼然稟報具體情況:“公子,我們清算過了,山裡共有三位九境,八境十餘人,不過……除了方才那個開啟了第八感的九境,剩下兩個都是強行用藥物提上去的,半吊子修為,根基不穩,因而羸弱,難成氣候。”
這次來捉拿他們的,可是由陸嶼然直接轄領的天縱隊,個個天資卓絕,戰力不菲,即便是跟另兩家的死士硬碰硬,也是半點不虛。麵對這等殘枝斷葉,即便隻來了三五個,也能在短短一個時辰之內掌控局勢。
幕一折了的那條手現在被靈力包裹著,已恢複了個雛形,他將手裡一疊搜尋來的資料遞過來:“這是我們從裡麵找出來的,還有些是藏書閣裡的藏書,屬下讓人原樣不動搬進腰牌裡了。”
陸嶼然接過那疊紙隨意掃了幾眼,看不出失望與否,倒是商淮凝聲開腔:“其實早能想到,這也不是第一次跟他們打交道了,隻是上次難得抓了個活口,所以我們都將這當成他們最後的大本營了,其實照我看,就以王庭那學老鼠日日刨洞的秉性,不能將雞蛋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裡。”
“溫禾安不是也說,她印象裡有好幾個地名。”
“而且我們這次還有個活口,還是個開啟了第八感的九境呢。”商淮挑挑眉,語氣上揚:“你們發現沒,這個九境跟之前捉到的不一樣,他有求生欲,想逃呢,這還是頭一遭。”
“等回去,我就傳信給我父親,想活著的人情緒會比一心求死之人波動大,也更容易看出東西來。”
說到這,他悄悄摸摸朝陸嶼然使眼色,低聲道:“平了這件事,等會長老們念經,你也好交代一點。”
隻是家主那邊,可能瞞不過。
陸嶼然沒說什麼,他捏著手裡的紙張,凜聲道:“這邊的動靜瞞不過王庭的人,接下來的明爭暗鬥少不了,溺海觀測台的事可能會出岔子,記得多加防範。”
幕一和商淮都斂了笑意點頭。
陸嶼然轉身往山下走,商淮問:“我們現在去哪?”
“去給交代。”陸嶼然頎長身影溶於山間茫茫雲色之中,音線更顯得淡漠:“和羅青山說不用來了,讓他轉道去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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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庭所在的酒樓與外島所隔不過數百裡,而今氣氛凝滯,江召深夜被急急喚醒,一直到現在,不好的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
在他對麵坐著個麵如白紙,搖搖欲墜的傀陣師,如今不過一個喘息的功夫,已是連吐三口血,上氣不接下氣,江召隨手披了件外裳,長發用根綢帶隨便係著,麵容清雋似玉,氣質陰鬱入骨。
某一刻,江召隨意將玉牌往跟前桌麵一丟,一字一句開口問:“咳完了沒?能好好回話了嗎?”
話音落下,幾位直愣愣站著的傀陣師眼裡立刻泛出怒意,有的不動聲色捏緊了拳,但俱是敢怒不敢言。受傷最重,兩股顫顫,不得不坐在椅子上的年輕人聞言仰首,閉眼,深深呼吸,平複體內逆行的靈氣,硬憋著喉嚨裡的癢意與江召對視,聲線虛弱:“八境以下的傀絲我都切斷了,生機斷絕,無一活口。”
“九境呢?”江召踱近了些,瞳色深深:“我問的是整個外島。”
“也斷了。”傀陣師喉嚨滾動,道:“正因為他們死了,我才會受到如此深的反噬,同時控製三個九境,哪怕他們自願種入傀絲,我、咳,這種程度,也已超過了我的極限。”
今早發生的事,可謂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如今想來,算是他們命大。
探墟鏡上有關溺海的提示來得突兀,江召臨時決定抽調一部分外島的精銳,並且將徐家傀陣師也全召了出來,不過才隔了一日,就出了這樣的事。
“山裡村民呢?都還在嗎?”江召問身邊侍從。
侍從忙不迭點頭,確認過後道:“公子放心,巫山設置了結界,他們都在。”
江召聞言,閉目靜思。
外島上被一鍋端的那些人死了就行,死人不會說話,雖說折了幾個九境,其中還有個開了第八感的,損失不小,但在可以承受的範圍。最重要的計劃沒被破壞就行。
但是。
陸嶼然才到蘿州,巫山的人為什麼會那麼快發現外島的端倪,是上次刺殺失敗後他整頓巫山拔除的暗釘透了口風,還是……有曾經參與過塘沽計劃的人在幫他。
江召又想起了溫禾安。
他沒覺得陸嶼然會是那個對溫禾安伸出援手的人,似他們這樣的人,動心又如何,喜歡又如何,終究比不上自身利益,冷酷分析事情時彆說昔日道侶了,就是至親,也可輕易舍棄,眼睛都不帶眨一下。
他們最知道如何及時止損。
陸嶼然明明在意溫禾安,當年不也冷眼看她另尋新歡了,不就是明白他們之間絕無可能,長久拖著隻會成為自身的負累,成為他稱帝之路的絆腳石嗎。
當年能毅然決然舍下,而今時隔三載,物是人非,他反而能做出決定來救了?
江召不信。
理智條條有理,情緒卻不受控製。
他就是忍不住想,如果真是這樣呢——
不能再等了。
什麼塘沽計劃,什麼探墟鏡,天授旨,和他有什麼關係,對他而言,現在最要緊的事是找到溫禾安。
這也是他提前將本該寸步不離守在外島的徐家人往外調的原因。
江召曲著指節長舒出一口氣,他擺擺手,示意侍從將醫師帶進來,給坐在椅子上起身都難的徐家少家主看診。
醫師是從王庭帶來的,此時一看江召眼色就明白了,他佝著腰將藥箱擺在地上,搭手給徐遠思看診,沒一會就道:“徐公子這是傀絲齊斷,反噬太重導致的靈力紊亂逆行,臣開服藥,靜養兩日就能恢複。”
“一日。”江召打斷他,他一身月白長衫,係得鬆垮,燭火映襯下,金相玉質,溫潤翩翩,隻是話語落在眾人耳裡,如閻羅般叫人不寒而栗,他看著徐遠思,眼瞳偏淡,“我給你一日時間,找最好的醫師,用最好的藥。”
“明日這個時間。”他從袖子裡拿出一麵精致的四方鏡,右下角還深深刻著溫禾安的名字,這是那場轟然鬨劇後他拿到的唯一關於她的東西,道:“拿出你的看家本事,起陣,尋人。”
在場的徐家人額心冒出青筋。
欺人太甚!
其中一個實在忍不住,貿然出聲:“六公子,我們少主的模樣你也看見了,如此——”
江召眼神輕飄飄掃向他。
“住嘴。”
徐遠思截斷手下的話,他唇色發白,感覺自己虛脫到離死隻有一步之遙,他壓住不由自主顫抖的手,回答江召:“我話先說明白,起傀陣雖是徐家絕技,可憑一麵四方鏡能定的位置並不精細。”
他彎腰驟烈地咳,半晌,才咽下血沫,接著道:“我隻能給你一個大概範圍,在兩三座城池之間。”
江召看著他,態度強硬,不容置喙:“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