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心坦白的,這個時候,應當跟她談條件了。
溫禾安也不覺得意外,這些老東西的嘴,一個比一個難撬動。
“看來你是準備死扛到底了。”她點點頭,並不氣急敗壞,望著水池上方蓬開的散亂白發,道:“該說的我已經說了,機會我隻給一次。元老既然拒絕,我隻好按最壞的打算來。”
穆勒用了力猛的抬頭,拽得脖頸處嘎吱嘎吱響,渾濁的眼珠裡映襯著溫禾安的身影,聲音嘶啞得需要仔細辨認字眼:“你、要做什麼。”
溫禾安手心靜靜地凝成一道鎖鏈,跟溫流光的殺戮之鏈有點像,可沒有那樣濃烈的煞氣,顏色也非觸目驚心的血紅,它通體瑩潤,像玉石雕成了環環相扣的形狀,單從表麵看,甚至察覺不出任何一絲危險氣息。
她修十二神錄,以靈為道,到了後期,靈力能化作任何狀態,攻勢驚人,此時隨意劃破指尖,殷紅血液滴落進鏈條中,很快在表麵形成了咒引符號,密密麻麻集結全身。
溫禾安目光沉靜,不甚在意地甩了甩手,手掌筆直將空中一抹,鏈條嗡動著戰栗起來,它縮小至隻有黃豆粗細,從穆勒的手腕處重重釘進去,像嗅到了的螞蟥般瘋狂往裡鑽。
一瞬間,穆勒的冷汗就淌了下來。
他死死盯著溫禾安,眼中血絲迸現,一字一句道:“溫禾安,你祖母將你帶回去時,你才十歲、連飯都吃不飽,天都養了你整整百年!你忘恩負義至此——”
他不敢再說下去,因為看到了她的眼睛,褪去所有的溫和,乖巧,容人之度,眼仁呈深邃的黑色,安靜到死寂,冰冷至極,他甚至能從裡麵嗅到真正的死亡氣息。
“你不說是對的。”溫禾安彎了下腰,聲音輕得像煙:“你就算說了,我也信不過你,也終究會請人來印證。”
“天都養我百年,我回報給天都的不夠還?”
“我從天都得到的一切東西,不是分毫不少交還回去了?至於我這身修為,跟你們,又有多大關係呢?”
她手指搭在鏈條上,看穆勒麵容扭曲,自己白皙的額心間,也因為強行控法,調用大量靈力而跳動起來,字句從齒間迸出來:“最好——我祖母的死,最好跟天都沒關係。”
穆勒整個人被鎖鏈釘穿,這東西是什麼,他當然知道。
在得到準確的答複之前,溫禾安不會廢了他,廢了他,他就是凡人,天懸家的絕技對凡人可能失效,可以他而今的修為,九境巔峰,就算天懸家那位家主前來,也看不穿他。
這也是他拒不吐露真相的原因之一。
有恃無恐。
但隨著這條鎖鏈釘進身體,蛇一半遊動,他能感覺到自己的修為跟破了氣的皮球般急速壓縮,從九境巔峰一路往下壓,壓到八境,最後七境。
正是天懸家最容易看穿的境界。
他在恍惚冷汗中,仍覺分外疑惑不解,再一次體會到了溫家聖者麵對溫禾安時那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情。
溫家聖者去接溫禾安的時候,他跟著去了,親眼見了那是個怎樣的屋子,隻怕風雨都擋不住,溫禾安很瘦,比同齡孩子瘦了一圈,衣裳隻能算乾淨,一隻手上小拇指還有道很大的猙獰的傷痕,隻有眼睛很大,明亮,不曾被貧窮與自卑壓倒。
按理說。小孩的心智最易改變,可塑性最高。
溫禾安也並不排斥天都。
可為什麼,不論怎麼教,都還是惦念著那個破屋子,惦念著一個如螻蟻般的,死去不知道多少年的凡人。看看她今日手段,分明學得那麼好,果決,冷酷,極有主見,說殺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可見不是心腸柔軟,優柔寡斷之輩。
等鎖鏈貫穿全身骨骼,穆勒幾乎隻剩一口氣,溫禾安深知到了這一境界,生命力有多頑強,她輕輕嗤笑一聲,出了地牢。
出去之後,溫禾安深深舒了口氣,每次看天都之人拿從前說事,她心中總會生出難以抑製的戾氣。調整了下心情,她去外麵逛了逛集市,買了幾匣糕點,又拿了盒蓮子糖和糖冬瓜,才迎著落日慢悠悠地回了宅院。
跨進門檻時,她尚在想,這幾天得找時機跟商淮談一談。
天懸家對外是接生意的,她出夠了價,不至於被拒絕。但琅州城的事,聽淩枝描述,怕是氣得不輕,需要花點功夫。
跨進院門後,發現有人已經回來過了,院子裡有淡淡的煙火氣,溫禾安拐到廚房看了下。陸嶼然儀形太好,做什麼都很有一番氣韻,她沒往前走了,靠在門邊如此看著,時不時還看一眼四方鏡,起伏的心緒在這樣的氛圍中平靜下來。
陸嶼然看了看她,往身邊籃子的一看,道:“碧麟果,新鮮的。”
溫禾安聞言將四方鏡收起來,走過去,道:“又是羅青山讓吃的啊?我現在不想吃。”
陸嶼然嗯了聲:“那等會吃。”
聞言,溫禾安抬眼與他對視,他自己就不是什麼遵醫囑的人,但不知道為什麼,管她特彆嚴,一聽這語氣,這情狀,就知道是沒有商量的餘地。她最終側了下頭,歎息著嘟囔:“我現在吃。”
這果子不大,就跟棗子似的,隻是入口有點澀,藥味很重。
溫禾安慢吞吞吃完一個,去水池邊洗手,她洗得有點久,最後被陸嶼然捉住手。
她身上的傷經過幾日調理,兼之修的十二神錄,恢複得比彆人都快,等傳承開啟時,能好個七八成,然而此時此刻,陸嶼然察覺到了異常。
氣息比今早出去時,又弱了一截。
陸嶼然皺眉,還沒說什麼,就見她眼皮輕顫,最後一點晚霞落上來,宛若在她眼中投了一段粼粼的光彩,她看著他,任他捉著手,用帨巾擦乾。
她在心裡說。
每次見到他們,她都不開心。
不開心,不是因為天都真的養了她多少年,她在天都靠的從來都是自己,否則,行差踏錯間,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隻是,隨著溫流光揭露溫家聖者的真麵目,就算知道天都參與禁術之事的可能性不大,可每次看穆勒,看溫流光以及那些長老對凡人生死萬般不屑之時,她都止不住生出一種害怕,止不住想:如果祖母的死,是因為她呢。
是溫家聖者為了帶走她,又不想要她有任何羈絆,所有選擇在琅州動的手呢。
他們也不是做不出來。
陸嶼然敏銳地察覺到什麼,略一思索,問:“審得不順利?”
“嗯。”溫禾安悶悶地應了聲,順著說:“可能要和天懸家做個交易,得和商淮談談,他現在估計是,不大樂意和我聊任何合作。”
怕被坑。
“要用到天懸家家主的第八感?”陸嶼然了然,說:“天懸家附屬巫山,家主是商淮的父親,我去與他說。”
“沒事。”
“我真心和人談合作,還挺厲害的。唯一一次碰壁,還是在阿枝身上,她才是真的油鹽不進。”溫禾安拒絕得很是乾脆,然她看著看著,手順勢往下一搭,手指微曲,勾住了他的中指,亦步亦趨跟著他走。
到廚房也不鬆開。
陸嶼然任她牽著,他私心裡確實很喜歡這種親近,當下眯了下眼,隻在需要往鍋裡添東西時動了動,將她的手指順勢牽動起來,觸了觸她的臉頰。
溫禾安朝他眨了下眼睛,手指不放,反而緩緩收得緊了緊。
陸嶼然看了她一會,牽著她,同時將靈戒轉開,示意她拿著。
溫禾安這才算是見識到了,這兩天自己究竟吃的都是什麼,她眼睛睜大了些,遲疑地將他點名要的兩株仙草給他,看它入水則溶,消失在鮮魚的稠辣汁中。
“尋常菜式裡也放嗎?”溫禾安張張唇,扭頭問他:“前幾日的菜裡也是這樣?”
“嗯。”
溫禾安怔了下,想想雪釣圖,又想想這段時日的夥食,這次重傷之後,她沒什麼臥床不起的虛弱期,必然有著原因,失笑道:“我感覺,我應當給你交份夥食費。”
陸嶼然手中動作一頓,側首過來,皺眉,喊她:“溫禾安。”
警告似的。
他很不喜歡一些將他們關係分得疏遠,涇渭分明的字眼。
吃完飯後,溫禾安回院子裡洗漱,洗漱完之後帶著自己買的蓮子糖和糖冬瓜去了陸嶼然的院子。
她噙著笑叩了叩門,沒過一會,陸嶼然開門,放她進來。
屋裡還是老樣子,布置有種清冷的雅致,細看之下才會發現有許多地方有了變動。
比如窗下那張美人榻上多了兩條纏花樣式的小薄毯,書櫃後麵不知何時多了張案幾,同樣配備了筆墨紙硯,還有一麵精致的銅鏡,空氣中凜冽的雪氣變得有些甜,能嗅到花枝的馥鬱香氣。
陸嶼然這兩天精力大部分都花在外域王族進九州這上麵,王族能力莫測,一旦現身,會在塵世中掀起軒然大波,從巫山到蘿州,需要安排好中間數道關卡。
他們快到了。
住哪要思量,周圍結界也要設置一下。
溫禾安是相對較閒的那個,她坐在一邊玩四方鏡,跟淩枝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些事,後麵到點就有點困,在桌上趴了一會後,漂亮的眼睛慢慢眯得隻剩一條縫。
陸嶼然撂筆,讓她回床上睡。
她將自己買的糖拿出來,放到他手邊,說:“路上看見了,覺得你會喜歡。”
她往前推了推,道:“你試試。”
案幾上堆著如此多的事情亟待處理,任誰也沒有閒心逸致停下來品嘗甜食。陸嶼然看了看她含笑的眼睛,撥開其中一個匣子,先朝她遞過去,溫禾安搖搖頭,說自己不吃,他便垂眸,用賣家給的竹簽挑了顆蓮子糖。
溫禾安問:“味道可以嗎?”
陸嶼然不動聲色頷首:“還不錯。”
溫禾安於是去了榻上,帷幔一落,燈燭的光都被遮蔽。
陸嶼然收回視線,在四方鏡上回了兩句話,又執起筆用巫山特殊的術法與族內元老們溝通商議事宜,然沒過一會,就聽身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緊接著,溫禾安還是坐回了先前坐的座椅上,輕紗堆疊在地麵。
就在他旁邊的的位置,稍微挪一挪,便成了麵對麵的姿勢。
陸嶼然問:“怎麼了?”
她沒說話。
但顯然,她這回來,沒打算讓他好好辦事。
溫禾安的眼睛太過好看,睡意氤氳一片,四目相對時,她倏的傾身,手臂環擁,臉頰貼在他衣領之下的肌膚上,於此同時,她坦誠道:“我今天,其實有點不開心。”
柔軟唇瓣壓著他頸側跳動的青筋,翕動時呼吸溫熱,像是在汲取某種溫暖之意般喟歎,聲音流動在他耳畔:“但現在好了。”
陸嶼然每次都有點受不住她直白的情話。
察覺到掌心中的異樣,往下一看,發現她塞了枚靈戒過來。
抓住她未來得及抽開的手指,他問:“是什麼?”
“給你的。”溫禾安有些不好意思,尾調落下時顯得緩而輕,但每個字都很清晰:“我現在,比不上從前富裕,但還是想先給你。”
她說著,才從他懷中退出來。
她想看陸嶼然的神情,第一眼還是先看到了他的眼睛,不知怎麼,視線往下一落,就在他唇上停住。
好像,哪哪都寫著漠然一切的倨傲,可空氣中緩然凝著起來的氣氛,又好像在說,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
在溫禾安看第二眼的時候,陸嶼然眼睫垂覆,將她拉到跟前,手腕加了力道,叫她不能後撤和掙動,帶著涼意的唇旋即落下來。
涼意很快就在唇齒間消融了。
取而代之的是驚人的香甜,恍若撒了層薄脆糖衣的清雪在舌尖淌化。
溫禾安手指鬆開,又緩緩攢緊,半晌,感覺指中套入一抹微沉的涼意,她在糾纏結束之後茫然了會,低頭看,發現陸嶼然將靈戒套回了她的手指上,在燭火下閃著熠熠的光澤。
他道:“等你和以前一樣富裕了,再給我。”
溫禾安沒點頭也沒搖頭,她瞥向他,唇上色澤嫣紅,濕漉,像晨間攜霜帶露,飽受滋潤的花苞,開合時有種精心的豔麗。
她看著陸嶼然,無知無覺感歎一樣:“……好甜。”,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