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東西?”
陳子輕精神高度警惕地去開門,隻開了一點,鐘明身上的火氣撲麵而來,他扣著門的手指一鬆。
下一刻就瞪直了眼睛。
鐘明腳邊放著桌子跟臉盆,還有三個蘋果,一個沒皮,一個剩一小半皮,一個是整的皮。
正是他招鬼的用品,他腦子轉不過來彎:“這怎麼……”
鐘明說:“你把桌子跟臉盆放在拐角,性子急點的同誌走路會磕到,我就給你拿到宿舍來了。”
陳子輕盯著他的眼神十分驚異:“廠裡統一發的補助,上麵沒寫名字,你怎麼知道……這是我的?”
後幾個字說得極其輕,似是怕吵到什麼的呢喃。
鐘明沒故弄玄虛吊人胃口,直接就說:“白榮看到了。”
這個答案在陳子輕的意料之外,他的狀態沒那麼緊繃:“那他怎麼讓你拿給我?”
鐘師傅說:“誰拿不都一樣。”
不等陳子輕有反應,鐘明就用雙手握住桌子邊沿,不費吹灰之力地抬起來:“你是要做什麼?”
陳子輕騰了騰位子,讓鐘明把桌子搬進來,他脫口而出:“白榮不是看到了嗎?”
鐘明背對陳子輕,背心勒著發達的蜜色肌肉:“他隻看到你搬這些東西,不清楚你的目的,他不乾偷窺的齷齪行為。”
“這樣。”陳子輕讚賞道,“你三師弟是個正直的人。”
鐘明按著桌子轉過頭,陳子輕臉不紅心不跳地胡說八道:“我去那擦鏡子呢。”
“用果皮擦?”鐘明把手伸到盆裡,撈起一大條果皮,他的粗手腕都能繞個兩三圈,這是一個蘋果的皮。盆裡還有一條果皮,是另一個削過的蘋果上的。
陳子輕笑出小虎牙:“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果皮水擦鏡子有強效果。”
鐘明握了握掌中的果皮,擠出的水滴滴答答砸在盆邊,他是文化程度低,可他不是二愣子,他看著滿嘴謊話的人:“桌子呢?”
“桌子啊。”陳子輕仗著宗懷棠不在,就把鍋甩給他,“宗技術讓我拿的,我就拿了。”
“嘩——”
果皮被鐘明摁進盆裡,他粗聲:“你現在變得這麼沒主見了?”
陳子輕正正經經地說:“宗技術的為人,我是信得過的。”
鐘明挑了下濃烈野性的眉毛,這個小動作跟他平時的直來直去截然不同,含有意味不明的晦暗,不再把什麼都攤開來,而是學會了隱藏,他一言不發地出去。
陳子輕客氣地對他說:“鐘師傅晚安。”
鐘明的腳步不易察覺地頓了頓,還是走了,他個子高腿也長,很快就把207宿舍拋在了身後。
陳子輕關上門回頭,本該在裡屋睡覺的男人站在他屋裡,他猝不及防,整個人嚇得撞到了門上。
“你怎麼都不跟我說話?”
宗懷棠的膚色比不上湯小光,卻比多數人要白,此時他的臉上沒有表情:“你不是一直在說?”
“哦哦,我跟鐘師傅……他給我搬回來了。”陳子輕指了指桌子,“宗技術,問你個事,我們招鬼的時候,你有注意到白師傅嗎?”
宗懷棠全然沒聽,他半搭著眼開小差,這家夥對他敢想,對彆的人也敢想,吃著碗裡看著鍋裡。
形容得不當,劃掉。
他若無其事道:“麻煩注意點,是你招鬼,不是我們招鬼。”
“彆計較這種小細節。”陳子輕又問了一次剛才的問題,這很重要。尤其對方是白榮的前提下。
“沒注意。”宗懷棠朝自己屋裡走,“你對著鏡子削蘋果的孬傻樣子迷花了我的眼,我被震撼到了,看不下彆的,望理解。”
陳子輕目瞪口呆,他就知道不該對宗懷棠抱有希望。
“鐘師傅晚安。”
陳子輕的耳邊突然捕捉到這句,來自掀開簾子進去的宗懷棠。
“……”
聽覺出錯了嗎?
陳子輕靠近簾子,裡麵又來一句:“鐘師傅晚安。”
宗懷棠在學他,提著嗓音學。
陳子輕的臉上終於有了血色,因為羞惱。
有病吧!
宗懷棠絕對有病!
陳子輕想到自己目前的處境就當作不知道,有病也是他的室友,他看了眼搬回來的臉盆,咽了口唾沫。
要不今晚不睡了吧。
陳子輕盤腿坐在床上,麻了就把腿伸直,姿勢隔段時間門換一次,他實在是困狠了,就在兩邊眼皮上塗點口水。
還是困就咬舌尖,掐自己大腿內側,那兒的肉最疼。
陳子輕花招一堆,依舊估錯了人跟生理作鬥爭的勝算率,他強撐著去了宗懷棠的屋子。
宗懷棠睡得很沉,沒有發現他進來了,他輕手輕腳地坐到椅子上麵,眼皮褶子堆了三層,最終在勢不可擋的生理反應中趴在桌上睡著了。
這次真的過了很久,陳子輕睜眼的時候,窗戶外的天邊已經透出了一層薄淡的橘色。
無事發生。
宗懷棠還在睡,姿勢都沒變過,陳子輕不知怎麼心頭一跳,起身去摸他鼻息。
有平穩的呼吸打在他手指上,一聲接一聲,是生命的聲音。
陳子輕把窗簾拉上給宗懷棠擋擋光,他檢查桌椅看有沒有留下痕跡,確定沒有就偷偷摸摸地離開了。
新的一天,新的早晨。
陳子輕人都讓鬼魂給嚇萎靡了,也要夾著詩詞本去廣播站朗讀詩歌,他走的大路,時間門還早,路上的人不多,自行車更少。
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回應,和往常沒兩樣,隻是會動不動就向後看一眼,昨天長出來的毛病。
陳子輕用的是死了的人的身體,陰氣可見有多重,他隻能多多曬太陽,心存善念,阿彌陀佛。假如鬼出現了,他也可以儘量晚一點暈,問點東西。
鬼隻是拉電線,沒有害人,那估計沒有冤屈,隻有遺願。
陳子輕一走神,腳踩到石頭子被硌得歪了一下身子,黃球鞋的鞋幫子往外撇,腳踝一扭發出清脆骨頭聲響,他扭著腳不動,腦子裡想起了那個死在床底的同誌,還有在醫院吊著一口氣的那十來個同誌。
應該不是鬼乾的吧,不然他怎麼會好。
不過要不是鬼,那怎麼看了場電影就一病不起……
陳子輕暫時沒證據,先放一邊,他繼續先前的思路往下走,從目前掌握的信息來看,鬼是死在廠裡的工人,住在9號職工樓的二樓某個宿舍,死因跟拉電線接口有沒有直接關係待定。
原主的記憶裡沒有一點線索。
陳子輕趁著午休時間門去人多的地方轉悠,他不好逮個人就問他住的二樓以前是不是發生過凶殺案,隻能拐彎抹角地來,抽一點不同年齡不同崗位的打聽。
挑人選挑了半天,最終還是選擇把頭戴智慧光環的湯小光當他的第一步。
陳子輕對著湯小光就不繞太多彎了:“你來製造廠見習前調查廠裡的背景嗎?”
“當然。”湯小光吃著巧克力,牙黑舌頭黑,嘴裡是巧克力的濃香,“風氣不正規光明的,我才不來。”
陳子輕坐得離他近了點:“我那二樓以前有沒有發生過命案,凶殺案,病死的,意外身亡的之類?”
“沒有啊,我看的資料是我家裡給我的,絕對嚴謹齊全,我記得裡麵沒你說的情況,也沒聽誰說起過。”湯小光雙手托腮,細白的手指在更白的臉頰上彈啊彈,“輕輕,你問這個乾什麼,你是廠裡的老工了,你不比我清楚?”
“我的記憶沒有恢複,是殘缺的,補完整。”陳子輕小聲,“湯同誌,我懷疑我昨天在廁所看到的那個鬼生前就在廠裡上班。”
湯小光欲言又止。
陳子琦循循善誘:“你有想法直說。”
湯小光清咳兩聲,單手握拳放在嘴邊當話筒:“我相信科學。”
陳子輕直擊漏洞:“可你為我叫魂。”
“有的東西你可以不信,但你要敬畏。”湯小光搖頭晃腦,“比如鬼神之說。”
陳子輕認同地點點頭:“受教了。”
“輕輕,你跟我生分什麼,我們是互相學習,一起進步。”湯小光大方地拿出一把巧克力,“吃嗎?”
陳子輕擺手。
“我還有這個。”湯小光神秘兮兮地把手伸進口袋,為了吸引陳子輕的注意救很假地掏了半天,掏出一小袋五顏六色的圓片,中間門挖空了一個小圓。
是哨子糖。
陳子輕要了一片,薄荷味的,進嘴裡就抽涼風,他吃著糖含著風聽湯小光講昨晚一個人睡得有多香,突然好奇一件事。
原主的鬼魂在不在?
陳子輕求助他的監護係統:“陸係統,我這副身體原來的主人死後還在這個世界嗎?”
係統:“自動剝離。”
陳子輕一激動就咬碎了哨子糖,高冷古板的老爹式監護係統就有這個優勢,不會遛狗一樣讓他猜來猜去,而是直截了當地喂他答案,牽扯到任務目標的信息除外。
“好的,多謝。”陳子輕不忘道謝。
陳子輕讓湯小光陪他曬太陽,湯小光沒多久就不曬了,他說曬黑不好看。
湯小光走後,陳子輕就換了個更加敞亮的地方坐,他掰著樹枝思慮自己經曆過的異常,很快就把目標鎖定到了白榮身上。
白榮對於陳子輕的不請自來,沒有露出明顯的反感排斥。
陳子輕不坐就站著:“白同誌,昨晚你見到我搬桌子去樓梯拐角了啊。”
白榮簡單明了:“出來透風恰巧看到的,沒有多待。”
言行舉止間門不見一絲不自然,從容不迫,十分的平靜舒展。
“我沒有彆的意思,我在那擦鏡子呢。”陳子輕偷瞄白榮的宿舍,孫二在他床上爛醉如泥,在這都能聞到酒氣。
今天也沒去車間門。
陳子輕前天運動會用掉半條命,昨天見鬼用掉半條命,他“死透”了都還按時上班下班,孫成誌是怎麼了,遭了比他更多的罪?難不成隻是從床底抓出了一具屍體?
正常人是會嚇慘,孫成誌不至於的,他這樣子,劉主任都保不住他,廠裡一定會拿他開刀下大藥整治。
陳子輕沒有再把注意力放在孫成誌身上,他對白榮說:“那麼晚了還讓你師兄給我送到宿舍。”
白榮語出驚人:“我讓他第二天跟你說聲,叫你把東西搬回去。”
陳子輕一時不知道怎麼回。
於是他跳過去,誇讚白榮:“你這手風琴保管得真好,跟新的一樣,我天天聽你拉琴,你拉得越來越好了。”
說話的時候,他假裝不經意間門碰到了白榮的手指,有溫度,是活人。
活的啊?好吧。
陳子輕心情難辨地告辭,他打算先去找宗懷棠,想辦法說服對方陪他去廠房後麵寫詩。
宿舍裡安靜下來,白榮看了眼自己的手。
身後床上的孫成誌宿醉醒來:“剛才說話的是姓向的那孫子吧,他是來乾什麼的?”
“不清楚。”
白榮拉起了手風琴,他穿著淺綠色襯衣加深綠色背帶褲,半長的發絲抓到腦後,嬌麗年輕的容顏,不加任何修飾就足以閃耀奪目。
孫成誌翹著二郎腿,腳尖虛浮地左擺右晃:“老三,你是個有那什麼,閒情,對對,閒情雅致的人,這門手藝學精了,哪天廠裡要是大變動讓咱們趕上了,你也不愁沒飯吃。”
白榮淺淺地笑了笑:“到時給二師兄一口。”
孫成誌爬起來坐在床前緩衝了片刻:“那敢情好。”他在白榮的手風琴的琴鍵上亂按兩下,拿著酒瓶出去了。
一路晃到路邊,孫成誌就坐那喝。
鐘菇路過時把自行車停他旁邊:“孫二,你大白天的怎麼就喝起酒來了?”
孫成誌喝得有些不清醒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掐著小手指的關節對鐘菇說:“你哥還能管管我,你算這個。”
鐘菇一掌抽在他背上,他被抽趴下了,半天直不起來腰,恢複成平日的跋扈德行咆哮:“姑奶奶,你殺人呢?”
“跟我渾,抽不死你。”鐘菇撥了把厚劉海,手放下來時打到了掛在車龍頭上的一簍子蘋果,“我去醫院看看小萍。”
孫成誌揉著腰說:“慢走不送。”
“你不一起去啊?”鐘菇的腳勾了圈踩踏板,“一起去唄,你上我後座,我載你。”
孫成誌鐵了心:“不去。”
鐘菇沒想到孫二是這口氣:“你不是一直都對小萍……”她斷定地說,“你現在這瘦得沒二兩肉樣,是擔心小萍吃不下睡不好吧?”
“是是是,鐘同誌說什麼就是什麼。”孫成誌態度惡劣。
鐘菇脾氣可不軟趴,她架著自行車往孫成誌腿前一甩:“愛咋咋地!”
“回頭讓我哥削你!”鐘菇對孫成誌撂下一句就去了醫院。
小萍已經下不來床了,她癱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家裡人不在,就她自己在病房裡。
鐘菇憐憫又傷感,小萍沒生病前愛漂亮愛打扮,喜歡抹雪花膏,整天香香的,而她現在都沒個人樣了。
見小萍泛灰的嘴唇動了幾下,鐘菇把耳朵湊過去,也握住了她的手:“你說。”
“事情到了……今天,我也……沒有彆的什麼想法了……”
小萍的脖子痛苦地直起來點,她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用了生命裡緊剩不多的力氣抓著鐘菇,顫巍巍地說,“就一條……”
“大菇……你能不能幫我……幫我叫一次魂,照著我老家的……法子。”
斷斷續續囑托完,小萍就昏睡了過去。
鐘菇拿著小萍的外套,麵色沉重地出了醫院,雖然她不信這世上會有鬼,但看見小萍如今虛弱的模樣,她實在是不好拒絕。
.
夜晚的放映廳漆黑一片,沒有一點聲響,鐘菇站在放映廳的門口,裡麵空蕩蕩的,一排排的空座位整整齊齊,
沉寂而肅穆。
從外向裡看,這些空座椅好似一個個筆直而坐的觀眾,密密麻麻的分成很多排,觀看著一場不存在的無聲電影。
鐘菇輕輕地抖開了手中的褂子,她張望了一下四周,對著空無一人的放映廳喊道:“小萍,回家啦……”
聲音不大,卻在寂靜的空間門中,幽幽回蕩著。
鐘菇向後退了幾步,轉身來到禮堂門口,一股冷風迎麵吹過,她不由冷了一個哆嗦。
此刻她的身後靜悄悄的,沒有人。
而鐘菇卻對著身後喊一句:“小萍,回家啦!”
她現在的樣子,在旁人看來,就好像是有什麼人在她身後跟著。
就這樣,鐘菇每走幾步,都要對著身後喊一句,就像是怕人跟丟似的。
“小萍……回家啦。”
又喊了一句,現在的她已經來到了離禮堂不遠的樹林邊上。
周圍樹影森森,偶爾有樹葉作響。
這一路喊過來,鐘菇的心裡愈加忐忑,因為她的心底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真的有東西在她身後跟著。
可她每次回頭,卻什麼都沒發現,除了迷離的霧氣外,沒有任何東西,就在她又向前走了兩步之後,猛地回頭,竟然看見有個人影一閃而過。
“誰?”鐘菇被嚇得心裡咯噔一下。
一陣寂靜以後,隻見一個人影從遠處的樹林後麵,步履略顯闌珊地走了出來。
“老張?”鐘菇雙目一縮,“你跟著我乾什麼?”
遠處走出來的人正是車間門的熟人老張,他的臉上帶著尷尬的表情,不好意思地說道:“咳……我見你一個大姑娘這麼晚了一個人在外麵晃,怕有什麼危險,所以就跟過來了。”
“我看你大半夜的,是想嚇死我!”鐘菇沒好氣地說道。
接著,鐘菇也不再理老張,隻是對著空氣,忽然喊了一句:“小萍,回家了。”
老張被嚇了一大跳,他盯著鐘菇手上的衣服,震驚地問道:“你在叫魂?”
鐘菇說:“是啊,怎麼了?”
“你……你怎麼不早說你在招魂?”老張的語氣十分緊張。
“你不知道招魂的時候,是不能讓旁人看到的嗎?”老張越說越急,一副就要大難臨頭的樣子。
“晦氣!真是晦氣!”
說著,老張逃跑似的飛速遠去了,看著老張狼狽的背影,鐘菇覺得有點好笑,小萍的法子裡可沒有不能讓人看到這一說。
就在鐘菇收拾心情的時候,一個茫然的女聲,在她耳邊幽幽的傳來。
“你為什麼不叫我了啊?”
聽到這個聲音,鐘菇身體瞬間門僵硬,一股恐怖的寒意衝擊著她的最後一絲理智。
這個聲音,她非常熟悉。
正是小萍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