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懷棠的眼裡浮出茫然。
陳子輕滿心的氣憤都被宗懷棠的反應給撞歪了。怎麼回事, 宗懷棠的反應不像是裝的,但一個心智健全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父親的工作。
廠長又不是某些高度機密的職分, 需要對家人隱瞞不公開。
陳子輕懵了,一下子不知道要說什麼, 宗懷棠也沒開口,所以他們就站在院子裡的洋槐樹下, 成簇的花枝有的垂在他們頭頂, 有的垂在他們耳邊。
蜜蜂才不管他們, 愜意地采著花蜜。
陳子輕突然看見一條綠色的蟲子從樹枝上掉了下來, 蟲身軟軟肉肉的, 連著一條長長的絲。
就在他跟宗懷棠中間來回晃蕩, 像吊死鬼。
風一大點, 蟲子一晃就晃到了他的鼻子前麵, 他條件反射地用手去拍。
那蟲子被他拍到了宗懷棠的白襯衣上麵。
陳子輕緊促的思緒被這麼一搞,鬆散了不少, 他給宗懷棠把蟲子扒拉掉, 手指蹭蹭那處,看有沒有沾到黏液。
“輕輕!”
湯小光騎著自行車從路對麵穿過來,他那車是29寸的,比較大隻, 跟他的身高體型不相配, 騎的時候屁股都沒在坐墊上, 半站著騎的,身子大幅度地左右搖車往前衝刺。
像追風的少年,雙手鬆開車龍頭向兩邊打開,就會飛走。
自行車的車輪壓過一地的“吊死鬼”, 把一股濃鬱的槐花香推擠到陳子輕的臉上和呼吸裡。湯小光酷酷地用腳刹車,甩了把劉海,抖了抖絨麵襯衣。
陳子輕注意到了他肩上縫的肩章。
“精神吧,帥吧。”湯小光趴在車龍頭上麵,得瑟地拽著一邊的肩章給陳子輕瞧,“我自己縫的。”
陳子輕真情實意地誇讚道:“精神,帥。”
湯小光的褲子是蘿卜樣式,上麵寬得要命,下麵窄得要命,褲腿收緊束著腳踝,拽拽的。
不知道他是上哪兒來的,弄了這麼一身打扮。
“輕輕,我回來的路上聽說昨天車間一孫子把你鼻子打出血了,還讓你破相了。”湯小光瞅陳子輕臉上的劃傷,“也還好誒。”
陳子輕心說,昨晚讓宗懷棠擦了八百遍的藥,不好才怪。
“左耳也包紮了。”湯小光推測著說,“帕子是懷棠哥的,你耳朵受傷的時候他在場。”
陳子輕“嗯”了一聲:“剛好在。”
湯小光沒問細節,他嘟囔:“怎麼這傷那傷的,你對象不得心疼死。”
陳子輕偷撇疑似靈魂出竅的對象,不自然地笑了兩聲。
這是聯誼會之後的首次碰麵,他都忘了,湯小光當時知道他有對象那又蹦又跳的樣子。
陳子輕惦記著宗懷棠他爹相關,靜不下來心跟湯小光閒聊:“湯小光,我跟宗技術要辦事情,我們回頭再說吧。”
湯小光吃驚地捂住嘴眨眨眼,放下手說:“哇,你第一次叫我名字。”
“我一直覺得我的名字可俗了,你叫著我就還挺喜歡的。”他跟個小女生似的撥了撥車鈴鐺,在清脆的叮鈴鈴聲裡懂事地說,“那你先忙,忙完了記得找我。”
說著,眼神示意陳子輕看他車前的簍子:“全是好吃的,都可以分你一半。”
陳子輕暗自探究湯小光的神態,他想到了馬強強。
這兩人其實是有相似點的,都很鮮活。
陳子輕問道:“小馬的事,你還不知道吧。”
哪知湯小光說:“知道了呀。”
沒有要展開的跡象,知道了,就這樣了,沒有了。
陳子輕感覺有點古怪,以湯小光的性情,會為馬強強的遭遇抱打不平的。
要不要把馬強強的真實情況透露出來?
沒啥用。
隻有像他這種密切關注那起陳舊事故的人,才能體會到幕布正在揭開的心情。
陳子輕等湯小光跟彆的同誌打完了招呼,才問:“你最近怎麼總是請假?”
湯小光撅嘴:“廠裡有意見了嗎?我是見習生,不算正式職工,可以的吧,我的時間是自由的,按照規則來說。”
陳子輕笑:“我隻是以朋友的名義問問。”
“啊,朋友啊。”湯小光的眼裡流出驚喜的光芒,他臉上的害羞剛要起舞就攏起了翅膀,有點兒鬱悶,“還不是好朋友啊。”
下一刻就滿血複活:“是這樣的啦,我家給我安排了幾場相親,我就故意穿得上半身正經下半身墮落,我把女同誌都嚇跑了。”
陳子輕錯愕道:“你不是才大學畢業嗎,就開始相親了?”
湯小光唉聲歎氣地聳聳肩:“長輩希望先定下來,成家立業可以齊步走。”
接著就捎上陳子輕旁邊的那位:“懷棠哥是過來人,有經驗,很懂的,是吧懷棠哥。”
那位低著頭,一語不發。
從湯小光騎車過來的時候就是這副姿態了,到現在都沒變過。
湯小光終於發現了他的異常,把放在陳子輕身上的注意力分給了他一點:“懷棠哥,你有心事啊?”
依舊沒有回應。
湯小光把自行車一撐,他兩手插兜,邁著拽成二五八萬的步伐走到陳子輕身邊,悄聲問:“你室友怎麼了?”
陳子輕含糊地說:“想心思吧。”
“什麼心思想這麼久,想這麼深。”湯小光暗戳戳地打壓跟身邊人越來越親近的宗技術,“我看八成是耍大爺脾氣了故意不理我,當我是在放屁。你是不知道,原先我跟他一個宿舍,他跟個祖宗一樣,超難伺候。”
“人是會變的,宗技術以前可能是有讓人生氣的地方,現在好多了。”陳子輕幫他對象說話,“像宿舍裡的衛生,都是他做的,水也是他打的。”
湯小光:“……”
他倒抽一口氣,警惕地提醒:“懷棠哥在107可是連地都不掃的人,變化這麼大怕不是要翻天,事出反常必有妖。”
陳子輕回了一個“放心”的眼神。
“行吧行吧,是我不光正了。”湯小光一聲招呼不打就伸手去扯陳子輕脖子裡的繩子,拿出玉佛瞧瞧,“顏色淡了,就沒用了。”
不由分說地在車簍的包裡巴拉巴拉,扒出一塊玉佛說:“你換這個戴吧。”
陳子輕沒阻止,就讓湯小光給他換了玉佛。
湯小光白皙的臉上揚起大大的笑臉,他笑眯眯地說:“輕輕,佛會保佑你的。”
陳子輕也笑了一下,湯小光到底是不是五幾年的大學生鬼魂呢……
湯小光誇張地後退著挪動小碎步:“你看我的眼神讓我心裡毛毛的。”
陳子輕心情複雜難明地歎口氣,摸摸他的頭發:“我真的要跟宗技術辦事去了,你回宿舍吧。”
“好嘛。”湯小光揮揮手,他岔開站到自行車裡麵,抓著車龍頭把屁股往坐墊上靠,腳夠到踏板,搖晃著把車掉頭,紅著臉瞪看呆的陳子輕。
“輕輕,你彆看我!我騎的好爛!”
陳子輕抽抽嘴,不看了。
湯小光站起來瘋狂踩腳踏板,頭跟肩膀撞掉了一些槐花枝,帶走了兩條吊死鬼,都在他背上趴著吐絲。
陳子輕怕湯小光受驚摔車就沒喊他,目送他一路向前,就像他剛剛開始起飛的人生。
應該是那樣的,優秀聰慧的人才,樂觀燦爛的性格。
陳子輕大概是為了標注任務延續原主的軌跡沾染上了那麼點對詩歌的感情,這個時候就有股子衝動想朗讀一句。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也不知道應不應景。
陳子輕默讀完了,整了整心緒,對要把地麵看穿個窟窿的男人說:“宗懷棠,你都想這麼久了,還沒有想好嗎?”
宗懷棠一副失去了感知能力的模樣。
陳子輕看看四周,考慮到在外麵就沒拉他的手,拉袖子也不合適,就推著他去了一個稍微能避著點人的地方。
“你這樣都把我整不會了。”陳子輕扯著頭發碎碎叨叨,“本來我是要質問你的,我在路上爆發了很多情緒,我想著你拿我當傻子,我自己是個笑話,我們談的哪門子的對象,如果你拿不出正規的理由說服我,那我們的關係就黃了。”
宗懷棠終於開了口,他眉頭打結,迷茫讓疑惑取代:“你從哪聽來的?”
“李科長那兒。”
陳子輕坦白:“昨晚我招出來小馬的鬼魂,他說的你也有聽到吧。”
“沒有,我沒站在鏡子前麵,聽不清。”
陳子輕簡短地重複了一次:“今天我就去醫院找李科長打聽,問到了這件事。”
“你信李科長的鬼話,純粹是在忽悠你。”宗懷棠捏陳子輕的臉頰肉,“我爹怎麼可能是以前那化工廠的廠長,他不是,沒當過。”
陳子輕眼睫上抬,就要仰麵看他,他說:“我知道你吃飽了撐的,為了不讓其他同誌受傷,為了所謂的大善大德,費心費力地想要送走在事故中喪命的工人,一直在神經兮兮的叫鬼,一直在調查。”
宗懷棠彎腰親他兩下:“我如果知道關鍵線索,怎麼會不告訴你。”
陳子輕:“可是……”
話才開個頭,又聽宗懷棠說:“你又不是外人。”
陳子輕猶如醍醐灌頂,宗懷棠確實沒有欺騙他的理由。
因為這種捂得了一時,捂不了一世,識破隻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而且一旦被他發現了,那他們的走向必定是一拍兩散。
宗懷棠抓著他的手在空白承諾書上按下手印,把他視作開船的人,威脅他說隻要他敢棄船跑路,就變成鬼嚇死他。
直變彎,對待感情十分嚴肅板正,不會犯這種低級的錯誤。
陳子輕想到這,心裡頭就對李科長透露的這一信息產生了懷疑,那股子上躥下跳的激憤早就煙消雲散了。
“現在捋過來了,知道自己誤會我了?”宗懷棠冷哼。
陳子輕把捏著他臉的手撥下來,牽著。
“向師傅這就想哄好我?”宗懷棠舉了舉被他牽著的手,“我要是個暴脾氣,一聽你那審犯人的口氣當場就炸,那現在我們嘴巴皮都吵翻了。”
陳子輕羞愧難當:“是我不夠嚴謹。”
“光嘴上說不夠,要進行深刻的反省,總結,以及道歉信一份。”宗懷棠低頭去親他。
陳子輕吻著他身上的味道,和他呼吸相融,就在他朝著自己親上來的時候,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那你爹是做什麼的?”
宗懷棠猝然就停下了吮吻的動作,他僵著脖子,微含著陳子輕的下唇,緩慢地撩起眼簾,跟陳子輕你看我,我看你。
陳子輕見他這樣,心跳瞬間就亂了節拍。
宗懷棠半天都沒動靜。
陳子輕在等。
過了很久,宗懷棠才闔起眼,若無其事地含緊他的下唇吻上去,在唇齒相依的間隙裡吐出一句:“反正我爹沒做過廠長。”
幼稚的,執拗的,自我的一句話。
陳子輕沒有說出來,宗懷棠本人大概也意識到了,他如同靜止了一般,不知怎麼就難受得麵部扭曲了起來。
“宗懷棠,你哪裡疼?”陳子輕的脖子裡埋進來一個腦袋,比他高很多的人完全靠了上來,他後退點撞上樹乾。
“頭。”宗懷棠的鼻尖抵著他溫熱的皮肉,氣息粗亂地說,“頭疼。”
陳子輕又一次被宗懷棠的突發狀況打亂了節奏,跟著他走了,任務都退出主舞台了。
“剛才不是好好的嗎,怎麼會頭疼啊?”
“不知道。”
“是一陣一陣的疼,還是一直疼,是針紮的疼,還是大鐵錘捶的疼。”
“大鐵錘捶了,神仙都難活。”
“……那你就是針紮的疼是吧,我背你去醫院?”
“不要,丟人。”
“這有什麼好丟人的,你起來點,我好到前麵背你,宗懷棠,你不會是在我脖子裡哭了吧?”
“嗯……”
宗懷棠的白襯衣濕透了,大滴大滴的汗從他頭發絲裡掉出來,他疼得意識模糊,渾身痙攣。
陳子輕嚇到了,他顧不上分神留意會不會有人路過,抱著宗懷棠慢慢坐到了地上。
兩人亡命鴛鴦一樣抱在一起。
不知道過了多久,太陽都下山了,宗懷棠摟著陳子輕從昏睡中醒來。
陳子輕拍拍他的後背:“頭還疼嗎?”
“不疼了。”宗懷棠的嗓音裡透著虛弱的嘶啞,“你是不是問我什麼了?”
陳子輕張了張嘴:“我是想問你……”
宗懷棠把靠著他的身子坐正,偏頭看著他,眼睛裡泛著血絲。
陳子輕斟酌片刻,笑著說:“我碰到你的時候,你在公路邊走路,當時我就想問你,你是要出門嗎?”
宗懷棠這會兒才想起來正事,他抓著陳子輕的手放在自己腰上,汗濕的發絲跟衣褲襯得他有幾分疲憊:“我哥醒了,我打算過去一趟,明天再說吧,先不去了。”
陳子輕的表情立馬就變了:“什麼明天再說,那可是你哥,你現在就去,我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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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陳子輕隻顧著見到宗林喻,他唯一的印象就是點了兩排蠟燭的房間,根本沒有留意周圍的環境。
這次他留意了,那裡四麵環林,幾間房圍著個院子,沒有人煙,格外幽靜。
除了宗林喻睡的那間,剩下的都關著門。
院子裡有一棵洋槐樹。
樹皮開裂,巨大的樹冠遮下一大片陰影,成串的槐花耷拉下來形成了雲簾子,很老很老的樹了,跟它相比,廠裡的所有洋槐樹都顯得年輕甚至稚嫩。
一縷煙草味將陳子輕吸引了過去,他見宗懷棠坐在樹下的小木桌邊吸煙,就說:“你不進房間啊?”
“這兒的風景是有多好,迷住了你的眼睛,讓你都沒注意到我進去過了。”宗懷棠單手撐著頭,懶懶散散地含著一口煙霧,讓風叼走。
“你已經進去過了?”陳子輕愕然,“怎麼不叫我,待會你還進去嗎?”
宗懷棠的手指插||進潮濕的鬢發裡:“我先抽根煙。”
陳子輕說:“那你抽吧,我進去看一下廠長。”
宗懷棠斜眼:“突然就迫不及待了,急不可耐了,心急如焚了?”
“廠長的身體健康關係到廠裡的發展,我急是正常的吧,況且我也是為了你。”陳子輕正色,“你哥好起來了,你全家都能輕鬆,最重要的是,我不想你總是一人分飾兩角,會很累。”
宗懷棠好整以暇道:“那向師傅真是用心良苦,愛慘我了。”
陳子輕臉上一紅:“反正你彆多想,我以前是對廠長有仰慕的心思,現在不了,我對他隻有下層對上層的關心,沒有其他想法。”
宗懷棠牽著唇笑:“向師傅擱這立誓呢,彆站那麼遠,到我跟前來立。”
陳子輕惱怒地瞪過去,到底讓不讓我進去?
“急眼了。”宗懷棠從喉嚨滾出點笑意,“去吧。”他摘下手表丟在桌上,“五分鐘後你不出來,我進去打你屁股,當著你那位廠長的麵打。”
陳子輕目瞪口呆:“廠長也是你哥,你要當著你哥的麵打你對象屁股?你瘋啦?”
宗懷棠嘴邊的煙抖動著掉到腿上,他及時撿起來,才阻止西褲燙個洞。
操。
胡言亂語了。
宗懷棠用手臂擋臉,夾著煙的那隻手擺了擺:“快去快回。”
“那你還打我屁股嗎?”
宗懷棠拿開手臂怒吼:“你就不能在五分鐘內出來,是有多少話要說?從開天辟地起的頭?”
陳子輕無語了會就跑去見宗林喻。他好看看,宗林喻究竟是不是另一個宗懷棠。
.
一根蠟燭都沒點,床頂也沒掛八卦圖,房裡依舊無比陰冷。
宗林喻沒有躺在床上,他坐起來了,後背靠在床後的雕花木板上麵,那張和宗懷棠完美複製的臉比牆上刷的水泥還要白。
氣色很不好,全身上下沒什麼活人的氣息。
陳子輕停在不遠不近的距離:“廠長。”
宗林喻的棉被蓋在腹部,雙手放在被子上,他的十根手指的指甲沒有長亂,很短很平整,一看就是常修剪。
從這點來看,他生了怪病後,家裡並沒有冷落他。
陳子輕盯著那雙手,第一次來沒發現,現在才驚覺,宗林喻的手都跟宗懷棠的一樣,指骨,關節,甲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