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輕呆呆地望著近在咫尺的眉眼輪廓。
找誰的影子?
柏為鶴說的什麼啊……
陳子輕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腦袋往下一垂,下巴陷進柏為鶴的手掌虎口,整張臉的重量都墜了進去。
睡著了。
柏為鶴托著他的臉, 半晌沒有動。
桌上酒菜漸涼,趴著的人體溫漸高,昏睡中滲出了稀薄的汗液,不知做起了怎樣的夢,眉心緊緊蹙在一起, 仿佛是在焦急地和誰解釋著什麼誤會。
夏夜的嘈雜蟲鳴被屏蔽在外,餐廳彌漫著微妙的靜謐。
柏為鶴一隻手托住睡意昏沉的人臉龐,一隻手從椅背上的西裝口袋裡摸出打火機和煙盒,他撥開煙盒, 倒出一支香煙銜住,拇指抵著打火機的蓋帽蹭上去。
香煙燃燒的氣味很淡,又覺得嗆。
柏為鶴吸著煙, 微眯眼眸凝視在他掌中沉睡的人。
門外有兩串腳步聲,散步的兄妹倆回來了, 他們推門進來, 看見桌上兩人一個趴著睡覺,一個靠著椅背吸煙。
“Fairy怎麼睡了?”厲正拙驚訝地走到桌前, “阿鶴,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
柏為鶴啟唇:“醉了。”
“醉了?“厲正拙好笑道, “滴酒未沾,怎麼會醉。”
話落,厲正拙摸了摸趴著睡的人發頂:“阿鶴,你不會是被Fairy騙了吧,他被我從國外接到譙城以後慣會騙人, 舅舅總被騙得團團轉,又拿他沒辦法。”
看似指責,字裡行間都是縱容和親密無間。
柏為鶴眼眸低垂,漫不經心地撫平領帶:“大多菜裡都放了酒。”
“原來如此,我都沒吃出來,還是阿鶴細心。”厲正拙恍然大悟,“我看看能不能叫醒他。”
“Fairy?”
厲正拙湊到睡著的人耳邊喚了兩聲,見沒得到回應就搖搖頭,起身拿過一塊乾淨拍子,將他手上的湯汁一點一點擦掉:“真夠淘氣的。”
柏為鶴的口鼻緩慢地溢出煙霧,成線地縈繞上去,籠住了深邃迷人的五官。
一切都隨著這縷煙變得撲朔迷離。
厲清把兒子桌前的打火機煙盒都收走,小聲說了這樣一句:“你二哥怪寵他的。”
柏為鶴在指間碾滅了煙,起身離開餐桌。
厲正拙溫潤地笑道:“阿鶴,今晚在舅舅家睡?”
柏為鶴將西裝外套搭在臂彎:“不了。”
厲正拙很希望外甥能留下來過夜的樣子:“你留下來,明早陪舅舅吃早飯。”
柏為鶴執意要走,態度不鋒利,卻不給人挽留的餘地。
厲正拙隻好妥協,他與妹妹開玩笑:“阿鶴還是那麼不講世俗情誼,我這個做舅舅的沒少在他那兒碰壁,好不近人情。”
厲清知道二哥不會跟親外甥計較,說笑而已,可她還是替兒子澄清,和過去的每次一樣,說的話都大同小異。
“他就是那種性子,隻要是認定的事,誰也不能讓他動搖偏移。”
厲正拙莞爾:“確實。”
“那二哥,我也走了,我們改天再來看你。”厲清匆匆去追兒子。
客人走後,餐廳變化不大,睡的人還在睡。
厲正拙撩起他垂在手臂上的劉海:“Fairy,你酒量什麼時候這麼淺了。”
現在的Fairy啊……
.
陳子輕半夜口渴醒的,他迷迷糊糊地往床邊伸腿,受到了阻礙。
職業精神刻入心肺,陳子輕的第一反應是有鬼,他瞬間清醒,借著月光看見旁邊躺著一個人,一身白綢子唐裝,領口盤扣,放在腹部的手上套著玉扳指。
不是鬼,勝似鬼。
陳子輕整個人猶如被潑了盆水,全身清涼,他不是在餐廳跟柏為鶴說話嗎,怎麼到床上來了。
厲正拙這個老東西還躺他旁邊。
陳子輕檢查衣服,換了,他頓時像掉進了洋辣子窩裡,從頭到腳發癢不舒服。
轉而又想到他昏迷的那段時間相當於是個假人,被隨意搬動隨意擺弄怎麼都行,更難受了。
陳子輕鬱悶了會,忽地記掛起了現實世界的自己。他在心裡問道:“陸係統,任務世界跟現實世界的時間流逝不一樣吧?”
係統:“嗯。”
陳子輕試探:“十年是一秒?”
係統:“差不多。”
陳子輕鬆口氣,他是個植物人,又是個孤兒,沒有家屬承擔醫藥費,會給醫院添麻煩的。
隻是離開一小會,做完任務就好了。
耳邊猝然響起帶有些許威嚴的聲音:“Fairy,安靜。”
陳子輕嘀咕:“我又沒有說話。”
厲正拙清咳了兩聲:“你心跳得太快,吵到叔叔了。”
“……”陳子輕抱著胳膊麵對他,後背貼著牆壁,完全呈現出一個高度戒備的姿勢。
去年在縉陽,他撥打了腦中冒出來的電話,聽聲音覺得是個儒雅的人,事實上一點都不。
老東西心情好笑,心情不好還是笑,整個就是一瘋子。
陳子輕維持同一個睡姿躺到手腳發麻,他衝平躺的人影喊:“厲叔?”
中年人安安靜靜地躺著。
“我想去倒水喝。”陳子輕又喊了一聲,“你把腿收起來吧,不然我可能會踩上去。”
中年人依舊沒反應。
陳子輕爬起來,背靠牆蹲在床上,他緩了緩那股子混著反胃的暈勁,輕手輕腳地從厲正拙的腿上趴過去。
不愧是舅甥,柏為鶴一米九往上,厲正拙也是,躺他邊上很長一條。
而且他們的下顎線很像。
陳子輕吐槽著下了床,他沒穿鞋,光著腳去喝水,悉悉索索聲持續了片刻就停了。
中式古樸風的房裡鋪了點月光,陳子輕坐在窗邊的椅子上麵,他打算今晚就這麼睡,不回床上去了。
陳子輕在手機屏幕上瀟灑地一劃,那村民跟老大爺的號碼他都背下來了,隻是沒有聯係他們。
垡城的微玉死了,他是譙城的Fairy,過家家似的。
陳子輕刷了刷新聞,無意間刷到了傅氏總裁去寺廟燒香的報道。
……
陳子輕難以置信地把報道從頭看到了尾,傅延生還拜佛啊,他一身血腥的煞氣,也不怕佛祖給他標記上,把他帶走。
這是昨天的事,網上鋪天蓋地都是營銷。
傅氏的股市不行了嗎,為了熱度拚了老命的樣子。
陳子輕無聊地翻翻頁麵,有個現場偷拍的爆料說燒香的除了傅氏總裁,還有他的未婚妻。
是個動圖,像素很低,傅延生大步走在前麵,後麵有個人急急忙忙地跟上他。
後頭那個比他矮很多,才到他肩膀左右,身形纖瘦,頭發披肩,小瓜子臉,腰細腿直,長相不細看的話,似女又似男。
陳子輕湊到屏幕前瞧了瞧,驚得眼睛一瞪,這不是微子銘嗎?
微子銘成傅延生未婚妻了?!
陳子輕目瞪口呆,會玩,真會玩,大哥死了,小弟上了。
小兒子終於捧上了大兒子捧過的那碗臟飯,原主的父親得償所願,微家不會再打柏為鶴的主意了吧。
陳子輕把頁麵叉了不看了,他打了個哈欠,點開手機管家清清垃圾。
清完就隨意翻動手機上的軟件,發現了什麼一下坐起來,一直是空白的“聯係人”裡麵怎麼會有……一串號碼?
沒有署名。
陳子輕眼皮直跳,不會又是鐘少吧?他抬頭看看月色,回頭看看床上的老東西,確定沒什麼異常才發了個信息過去。
【請問?】
好久都沒動靜。
陳子輕要睡了的時候,手機震了一下,他趕緊查看信息。那個號碼的主人回他了,回的是三個字。
【柏為鶴】
陳子輕愣怔地坐在椅子上,竟然是柏為鶴的手機號,他的手心不知不覺地泛起潮濕,瞬息間就想到了很多個可能,關於自己的手機裡為什麼會有柏為鶴號碼的可能。
問問吧,現在就問,冷靜不下來。
陳子輕飛快地打了段字發送給柏為鶴:【柏先生,你的號碼怎麼在我手機上?】
又是漫長的等待,陳子輕從來不知道等一個回複這麼難熬,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上來了信息,字比第一條要多。
【菜裡有酒,你醉了,找我要的。】
陳子輕想的一堆可能裡唯獨沒有這個,是他要的啊?
那也是他自己把號碼存到手機裡的?都喝醉了,還能做這個事?而且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存就存了吧,陳子輕給號碼注名:H。
好像該問的都問了,話題已經結束了,再發信息隻能另起頭,可是都這麼晚了,柏為鶴肯定早就睡了,會嫌他煩的。
陳子輕想起自己的幾次等待,他啃了啃指甲,還是發了個信息:【柏先生,你回我一次信息要很久。】
這次竟然回得很快。
【很少發信息,不熟練,需要逐字斟酌。】
陳子輕撇嘴,好吧。他迅速按九宮格的拚音打字:【那我們加微信吧,微信可以發語音。】
沒回信了。
.
柏為鶴在下載微信,眼裡一片清明,還沒睡,他抿了口咖啡,繼續處理公務。
夜深人不靜,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態碰撞在一起,預示著今年夏天的主色調會比往年要躁動跳躍。
柏為鶴忙完去遊泳,他遊了幾個來回,靠在池邊閉目養神,修長的雙臂橫在兩側,脖頸後仰一些,寬闊厚實的胸膛上掛著些許水珠,水下是肌肉緊繃的塊壘腹肌。
力量與肉|欲的衝擊帶來的情|色,無人欣賞。
後麵椅子上的手機嗡嗡響了一會,停了,又響起來。泳池裡的柏為鶴並未聽見,他沉浸在某種思緒裡。
水麵在強有力的嘩啦聲後破開,一道線條硬朗而性感的身影潛入水中。
泳池的水花拍打聲響了一陣,柏為鶴上了岸,隨意抓到後麵的短發不斷往下滴水,他低喘著,彎腰拿起扶手邊的浴巾擦著臉去椅子那裡。
這時剛好又進來一通電話,柏為鶴用浴巾清理掉左耳朵裡的水,戴上一旁桌上的助聽器,接聽道:“什麼事?”
“柏總,爆炸事件有眉目了。”周梁銳人在重建中的夏家村,他很沒形象地坐在一輛三輪車上,名牌公文包隨意丟在腳邊,周圍都是西瓜。
周梁銳就在這氛圍裡講了自己的調查結果。
柏為鶴聞言隻說:“知道了。”
周梁銳揩鼻子上的汗,老板看來早就推測到了啊。他吹著涼絲絲的晨風問:“那我去譙城?”
“暫時不用過來。”柏為鶴將浴巾圍在腰部,“你留在垡城。”
周梁銳不解:“我留下來做什麼?”
“隨你做什麼,談情說愛,度假放鬆都行。”柏為鶴坐到椅子上麵,抬手按了按眉心,“你來譙城會壞我事。”
周梁銳:“……”
他一個響當當的金牌秘書,能壞什麼事?
本來他還真不想立刻轉去下一個工作地,打算趁著這個時期休息休息,但老板這麼說就挑起他的積極性了。
所以他決定連夜趕去譙城,他倒要看看老板在謀劃什麼新項目。
計劃趕不上變化。
周梁銳被一撥西裝大漢“請”到了一處湖景彆墅,他在舉止上倒是不拘謹,拿起傭人送的茶水一口喝光:“早飯有嗎?”
還沒走遠的傭人:“……”
左後方的管家:“……”
傭人應付不了這個局麵,管家揮手讓傭人走,他刻板著臉走近:“這位先生,”
周梁銳文質彬彬地遞出一張名片。
管家看清了上麵的字跡,眼角一抽:“周秘書,請稍等。”
二樓,傅延生在房裡睡覺,床頭櫃上的煙灰缸裡堆滿了煙頭,床裡麵立著一具人形玉雕,金色的眼眸半睜半合,脖頸上有個黑色電子圈,一頭柳絲般的長發垂在腰部,惟妙惟肖。
門外傳來管家的彙報聲,傅延生睜開眼,他滿臉戾氣地掀開被子坐起來,轉了轉尾戒。
不多時,傅延生帶著一身水氣下了樓,手裡握著一把槍。
周梁銳麵不改色地打招呼:“傅總。”
傅延生坐他麵前,問管家要了一塊布擦拭槍支:“周秘書,你出現在這裡的原因,不用我說吧。”
“照片確實是我拍的,純屬是隨手一拍,沒有任何想法。”周梁銳沒直說自己拍下來是想看看戴綠帽的傅總會有什麼精彩表情,他歎了一口氣,在黑洞洞的槍口下攤手,“但還真不是我寄給你的。”
周梁銳不慌不忙地陳述:“我的手機上出了個病毒,損失慘重,照片被竊取了。”
傅延生盯著他的眼神陰森森的。
周梁銳寧願各處跑業務都不想坐在這一秒,傅延生瘦削不少,都開始了新的感情,還擺出一副要清算太太生前爛賬的寡夫樣子。
“憑你一張嘴說,我就信?”傅延生冷笑。
周梁銳爽快地交出手機:“你可以讓專業人士進行數據追蹤,病毒是上個月初出現的。”
傅延生持槍對著他,麵色駭人。
周梁銳從容地坐著。
一場心理戰進行了三五分鐘,槍發出悶響,他的左胳膊上一疼。
傅延生把槍扔到桌上:“讓你主子親自來保你。”
“那怕是不行。”周梁銳沒去管流血的傷口,斯文地微笑,“我的分量重不到那上麵去,傅總抬舉我了。”
“這樣,我打個電話。”他當著傅延生的麵翻開通話記錄,撥了過去,祈禱老板彆像清早那樣半天才接。
柏為鶴此時在吃早飯,手機帶在身邊,助聽器也佩戴上了,因此接得不慢。
一接通,周梁銳就誇張地慘叫:“柏總,江湖救急!”
柏為鶴放下筷子:“把手機給傅延生。”
周梁銳得意地抖腿,老板反應夠快,默契也有。他把手機堆到傅延生麵前:“傅總,我老板要跟你溝通。”
傅延生掃一眼他胳膊上的傷口:“捂好了,彆給我把血流到沙發上跟地毯上。”
周梁銳:“……”就你這狗德行,傅太太不跑才怪。
傅延生拿過手機起身走出客廳:“柏為鶴,我前段時間收到了一組照片,來源查到了你的秘書頭上,你怎麼說?”
柏為鶴慢條斯理地問道:“什麼照片?”
傅延生說:“我太太和,”
難以啟齒,媽的。
他的人在找費萊爾,不止因為費萊爾是照片裡的另一個主角,背著他抱了他的太太,有失分寸,過了。
還有那次在碼頭,四處查找夏橋正接頭人的費萊爾遲遲沒有出現,就已經不對勁了。
費萊爾背叛了他。
傅延生像他媽窩囊的先生,走到花園的隱秘角落才出聲:“我太太和我曾經的手下有不合理接觸的照片,照片內容是去年的事。”
柏為鶴沉默幾瞬:“你認為我的秘書去年偷拍了照片,並於今年在我的授意下匿名發給你,挑撥離間你和你手下的關係?”
傅延生聽他梳理邏輯,火冒三丈:“不然?”
柏為鶴的情緒沒起半點波動:“我沒有那麼做的動機。”
傅延生嗤笑:“沒有嗎?”
柏為鶴平淡道:“沒有。”
傅延生惡劣地笑,原來有,人死了,確實沒有了。
人死了。
跟奸夫私奔的傅太太一下海就成了海妖,在那麼多人的搜尋中魂歸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