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剪躺在木板上麵,翹著腿假寐:“再撈不到,就是被水鬼藏起來了。”
這樣啊,陳子輕似懂非懂。
“鉤住了!”
“快拉!”
魏之恕根管瓊一前一後喊話,陳子輕出了船艙,抓著船邊的木頭扶欄往前看。
屍體剛浮出水麵就讓一個浪打掉了,魏之恕扔掉手中麻繩躍下木船,他如江中魚,敏捷地從浪下麵鑽過去。
很帥。
陳子輕一眼不眨地看著魏之恕那一手水下功夫。
魏之恕要把屍體往船這邊撈。
“不要把屍體拖到船上來——”船艙裡傳出邢剪的吼聲。
魏之恕聞言停在水中,管瓊利落地在甲板栓了根粗繩子,朝他扔了過去,他把繩子綁在屍體上麵,讓屍體被船拖在後麵。
師傅原先不在意這類道上的東西,如今忌諱多了,注意了。
“再撈會。”魏之恕上了船,抹著臉上的水道。
不多時,一滴液體落在陳子輕嘴上,他舔了舔,仰頭看天空,烏雲不知何時染黑,層層疊疊堆在天邊:“下雨了。”
邢剪走出船艙:“不撈了,回碼頭!”
陳子輕趕緊和他們一起劃船,一道悶雷在耳邊炸響,不用邢剪說他都知道為什麼下雨了就不撈屍了,危險啊。他一再提速,手上的皮都讓船槳磨得火辣辣的。
就在師徒四人快速劃著小船朝碼頭趕的途中,他們發現了一具女屍,隻有一個頭露在水麵上,水下的屍體是站著的。
雨水把她的頭顱衝刷得有些模糊。
“……是俞夫人!”陳子輕眼睫眨動,雨水剛掛上來就被他眨掉了,他抓住邢剪的左手假肢大喊,“師傅,我們快把她撈上來吧。”
邢剪把他的蓑衣帶子係上:“不能撈。”
陳子輕一臉茫然。
除了邢剪,管瓊和魏之恕的視線也都落在他身上,作為義莊小徒弟,連這都不知道?
陳子輕啞口無言。
“小師弟忘了。”魏之恕破天荒地替他解圍,手指著水中的頭顱,“那是煞。”
“哦,煞啊。”陳子輕咽了口唾沫,“就不管了嗎?”
邢剪手握船槳,手背鼓著青筋加力劃船:“站著就不會再沉了,先上岸,做法去煞後再說。”
陳子輕撿起他的那支船槳,頻頻回頭去看俞夫人,上次見她還是在亂葬崗外麵,她給他遞鐵鍬。
俞夫人竟然死在江裡了,她的臉沒腐爛,要麼是死了沒多久,要麼是屍體沉江底了,不知道怎麼浮了上來。
陳子輕唏噓之餘想到那天翻船的張家人,他們的屍體一個都沒撈著。
之後那段水上路程遭遇了幾個大浪,船差點翻了,師徒四人拖著一具屍體,有驚無險地劃到碼頭。
陳子輕跳上岸,雨水稀裡嘩啦砸在蓑衣上麵,順著四麵往下滴落,他幫忙給邢剪遞過去一根碗口粗的繩子。
邢剪在柱子上綁好船,催著二個徒弟快步離開碼頭,找地兒避雨。
豆腐坊的屋簷下擠了不少人,師徒四個加入進去。這場雨來得急,轉眼間就成了瓢潑,夾雜電閃雷鳴,光線昏暗,好似從白天到了夜幕邊上。
陳子輕拿掉頭上的草帽,先是有一雙眼睛看向他,接著就有兩雙,二雙,很多雙眼睛集中在他那塊胎記上麵,他視若無睹,邢剪卻做不到心平氣和,繃著麵部發怒:“看什麼看!”
左右兩邊避雨的人心道,不詳啊。
一個漢子從另一頭的尾巴靠近邢剪,打著身上的雨水和他耳語:“邢師傅,你義莊小夥計那塊胎記,原來就有嗎?”
邢剪不耐:“原來就有。”
漢子老實的臉上寫著躊躇:“我說的話邢師傅可能不愛聽。”
邢剪抗拒地警告:“知道我不愛聽就彆說。”
漢子不說了,義莊幫他家人的屍體打撈上來,一個銅板都沒要,這份恩情他銘記於心,他走進雨裡,想到那少年臉上的胎記,擔心邢師傅被克,猶豫著找上邢師傅的大徒弟,那個看起來穩重明事理的姑娘。
哪知對方跟她師傅一樣,都護著少年,聽不得彆人說他一點不好。
罷了,儘力了,就看他們的造化了。
屋簷下的雨滴滴答答地敲打著青石板,陳子輕反過來安慰義莊二師徒,彆人看習慣了說多了,就不看了不說了。
邢剪煩躁道:“不如去外地開義莊。”
陳子輕對他有這個念頭感到詫異:“你不在江裡撈屍了嗎?”
邢剪捉小徒弟的濕馬尾,水從他的指縫流出來,蜿蜒到他小臂裡,他道:“可以不撈,你最重要。”
陳子輕想了想:“就在這裡吧。”
邢剪沉聲歎息,他眼神阻止要與人起爭執的二徒弟。
魏之恕強忍下氣憤,麵色陰寒地盯著雨幕。管瓊的表情也不好看。
小師弟不擋胎記了,是他自信了,不自卑了,他們打心眼裡為他高興,他人的眼光又著實令他們不滿,卻無可奈何。
好在小師弟心態很好,沒受影響。
他們用餘光觀察小師弟,見他在和師傅搞黏黏糊糊的小動作,眉頭一抽,他們對視一眼,相對無言。
陳子輕沒留意管瓊和魏之恕的打量,吹著斜飛進來的雨問道:“師傅,孫班主還在鄉裡嗎?我這段時間都沒見著。”
邢剪無端聽他提起這號人,有短暫的停滯:“戲班子到處走,誰知道在哪。”
陳子輕明白了,孫梁成又帶戲班子各地表演了,那就不知道他離開前還有沒有機會見上一麵了啊。
雨稍微小點,師徒四人就去把飄在船後的屍體拖上來,放在岸邊,圍觀的人很快便多了起來,其中有人認出屍體是誰以後就去通風報信。
屍體的家屬聞訊前來,老的小的對著義莊師徒磕頭道謝,老人顫巍巍的手打開手帕,將包在裡麵的一串銅錢遞給邢剪:“邢師傅,多謝您送我小孫子回家。”
“江上茫茫,遇到即是緣分。”邢剪沒要那串錢,“節哀。”
家屬嚎哭著領走屍體。
陳子輕聽著悲痛的哭聲說:“是意外嗎?”
“是不是意外,那是仵作的事。”邢剪把手放在他背後的蓑衣上麵,推著他走,“尋常人家請不起仵作,所以都是意外。”
陳子輕邊走邊望背著屍體回家的人們,聽管瓊道:“江裡正常溺死的並不多,主要是命案,殺人拋屍,掩蓋真相。”
管瓊看了眼單純天真的小師弟,沒再說什麼。
四人回了義莊,第一件事就是洗手,這也是新增的規矩。
陳子輕沒碰到屍體,依舊被邢剪強製性地打了香胰子,根根手指搓了個遍。
邢剪把臟水潑到院子裡,坐在屋簷的小椅子上麵敲鞋底,小部分爛泥被他敲得亂蹦四濺,大多都頑強地扒著不動。
陳子輕蹲在旁邊看雨打桃樹,忽然見到一團黑影,站起身道:“阿旺過來了。”
“阿旺!”他對著黑狗招手,黑狗跑近抖動身上的雨水,衝他汪汪叫,尾巴搖得並不急迫,懶洋洋的。
“沒事啊,那你咋回來了。”陳子輕把黑狗叫到身前,摸他潮濕的毛發。
邢剪嫌棄道:“狗毛落了雨,又腥又臭,有什麼好摸的。”
陳子輕戳黑狗額間白毛:“咱們彆管他。”
邢剪瞪黑狗。
黑狗垂下尾巴,眼珠小心翼翼地朝他瞥了眼,很怕他。
“師傅,你跟阿旺有點像誒。”陳子輕忽然發現了新奇的事,一會捧邢剪的麵龐,一會捧黑狗的腦袋,“真的。”
邢剪:“……”
他沒好氣:“你要你男人像條狗?”
“這有什麼關係。”陳子輕在他耳邊說,“我第一眼見到阿旺就很喜歡,原來是因為它像師傅。”
邢剪的左耳發癢,那股子癢意不過瞬息就從耳朵蔓延到脖子,再到背脊,所過之處掀起一片麻感,腿軟腰緊。
“你的師傅被你捏得死死的。”他氣息粗重地丟掉鞋子,把人撈到腿上。
陳子輕坐在邢剪腿上左右張望,生怕管瓊或者魏之恕看見:“快讓我下去。”
“急什麼,你大師姐和二師兄什麼沒見過。”邢剪神態狂放中飽含鬆弛,他把臉埋進小徒弟的懷裡,嗅到了雨水打潮的濕悶味道,高挺的鼻尖抵著布料蹭了蹭,感到心安。
陳子輕瞧傻愣著的黑狗:“阿旺,你過來啊。”
黑狗委屈巴巴。
陳子輕拍邢剪後背,腳撒嬌地晃著打他小腿:“師傅,你叫阿旺。”
邢剪不情願地斜眼:“還不過來?”
黑狗仿佛真的能聽得懂人話,討好地搖著尾巴走近,慢慢趴在他的腳邊,無比的安逸。
陳子輕的內心深處沒來由地生出一個微妙的,毫無出處的猜測——阿旺該不會和邢剪是認識的吧?
轉而就否定了,不可能的,阿旺看著年紀不大,它在狗界隻能算成年人。
雨一停,陳子輕就催邢剪去江邊驅煞撈俞夫人。
屍體撈上來送去俞家,得了五兩紋銀。邢剪拿出一點給二徒弟平分做小用錢,剩下的都給了小徒弟。
陳子輕進兩份賬,他把大份小份都放進錢箱裡,抱起來顛了顛,真的沉。
“師傅去燒水,你在屋裡待著,無趣就數銀子玩。”邢剪交代完就親幾下他眼角胎記,徑自去了夥房。
陳子輕摸錢箱裡的元寶,吹幾下,擦擦,放在心口感受元寶的重量,這可不是電視劇的道具,是實物。他想著事,突然問監護係統:“哥,我到現在都沒有觸發支線任務,是出故障了嗎?”
係統666:“這是架構師的後期作品,與前期的有差。”
言下之意是,沒加支線任務。
陳子輕沒怎麼意外,都是隨機分配的,他上一個是架構師的處女作,可怕得很,後期的作品有改動實屬正常。
隻要這個任務成功了,他下一個任務就不是那個架構師的作品了,可以不用在倉庫選了。
說起來,上個任務劇情線走完的時候會有官方通知,這次應該也有會有的吧。
倒是劇情線走完就是感情線,誰知道又會停在哪一瞬間呢。
陳子輕蹙了蹙眉心,他提交的儲存感情線申請一直沒下來,可千萬不要來不及……
院子外麵有嘈雜聲,陳子輕收心放好元寶,鎖上錢箱出去查看,有幾個人來義莊求助,說是家中老人死了以後,家人陸續生病無藥可醫。
邢剪水沒燒開,隻得先把鍋洞裡的火打滅了,讓他們帶路去墓地。
陳子輕跟著,雙手踹在袖筒裡,短衫外套了個布馬甲,有些許嬌俏生動,他忽然問道:“鄉裡的道士沒之前多了,還是有不少的,你們怎麼不找道士?”
那幾人支支吾吾。
陳子輕了然,道士辦事費用貴,義莊收錢便宜,窮人的還一分都不要。
墳頭的土挑撥得亂七八糟,陳子輕撐著鐵鍬喘氣,眼睛追隨邢剪撬棺材,棺板一開就有一股不太好聞的氣味撲了出來。
棺材裡的屍體是側躺著的。
邢剪犀利的眼掃向在場的死者家屬,他們眼神躲閃,心裡有鬼不敢和他對視。
“嘁。”魏之恕嗤了一口,扔掉釘棺材的長釘到一邊去了。管瓊彎腰撿起長釘放在墳前的土上麵,也離開了這裡。
屍體能側躺,說明放進棺材的時候還有氣。
這不是在義莊封棺下葬的,否則不可能發生這種散儘天良的事情。
氣氛僵硬,來的都是老人的直係血親,他們膽戰心驚地看一眼渾身長毛的老父親:“邢師傅,屍體長毛了怎麼辦?”
“死殺葬。”邢剪麵無表情,“燒掉。”
……
陳子輕經過這一事,好幾天都心神不寧,他求著邢剪去給張老爺開棺,屍體沒什麼異常。既沒變成另一個人,也沒跑。
邢剪敲他腦門:“老實了?”
“埋回去吧。”陳子輕把心放到了肚子裡,他對邢剪展開笑臉。
邢剪一頓,要不是不合時宜,他都要把小徒弟的臉親爛,偏要這麼招人,不分場合地引誘他。
這個地方四季分明,大雪落滿小院的時候冷到了骨子裡,陳子輕在夥房聞著大鍋裡的米湯香給雞準備早飯。
鍘刀本來放在屋外,可是最近太冷了,陳子輕就把它搬進了夥房,擱在小桌上,他抓著一把草莖放在打磨過的刀口,按下刀把,哢嚓哢嚓地把草莖一小截一小截的斬斷,掃進桌前的桶裡。
邢剪帶管瓊魏之恕去殺豬了,一時半會忙不完。陳子輕切好草,舀了兩勺粥進去攪拌攪拌,拎著桶出去,風雪直朝他飛來,眼睛都被刺得有點睜不開,他吸了吸鼻子,悶頭快步去雞棚。
雞等得脖子拉老長,雞棚裡的地麵都是它們的爪印,就像課本裡寫的那樣——小雞畫竹葉。
“彆忘我身上撲,我進來了啊。”陳子輕提前打聲招呼才推柵欄,他把桶裡的食物倒進盆裡,拍著襖子上的雪粒望天上雪花飛揚,要過年了,這就要過年了。
年一過,轉眼就是開春。
陳子輕打著噴嚏離開雞棚,他的袖子跟領口都有一圈毛,還是冷,心裡想著今晚無論如何都要在炭火盆裡多加幾塊炭。
風裡有血腥氣,陳子輕走近點看了看,養了一年的豬仔躺在雪地裡,被開膛破肚大卸八塊,他掉頭打著路邊被雪壓下來的枝條去見曹秀才。
阿旺半路出來接他,和他一塊兒走在雪中。
自從張老爺死了以後,翠兒就回老家了,她沒能親自手刃小姐的仇人,老天替她做了,總歸是大仇得報。
一進冬天,曹秀才那兒的冷清程度大幅度飆升,什麼都是冰的。
或許是他有一頭,和雪一樣白的頭發。
院門半開,陳子輕把縫隙推大點邁步進去,反手帶上門穿過小院到屋簷下,他仰頭看窩裡的幾個小黑腦袋:“燕子啊燕子,你們怎麼不往南邊飛?”
燕子蜷縮在窩裡,沒有理他。
陳子輕又問道:“你們不冷啊?”
“肯定是冷的,雪停了就趕緊去南方吧。”陳子輕說,“你們等天暖和了再回來,窩還在,秀才也還在。”
燕子還是沒從窩裡飛出來露個麵,陳子輕搖搖頭,按下憂心去陪曹秀才談風雪,說來年。
他過幾日再來,燕子就不在窩裡了,曹秀才掀開被褥給他看:“崔兄你看,我將它們放在床上取暖,它們定會順利度過寒冬。”
陳子輕戳戳燕子並不僵硬的翅膀,這樣好像可以。
曹秀才捧書讀給燕子們聽。
陳子輕沾光聽了會,說:“秀才,明晚記得到義莊來吃年夜飯。”
“好。”曹秀才應了聲,叫他把阿旺牽回去,“燕子在我屋裡,阿旺總要湊上來,那會嚇到燕子。”
“那我先把阿旺帶走。”陳子輕踢踢門前的黑狗,叫上他回義莊。
年二十傍晚,天地一片銀白,邢剪去地窖拿酒,魏之恕在檢查各個屋子的春聯,檢查完了就去雜物間拿鞭炮綁在竹竿上麵。夥房彌漫著濃鬱的肉香,陳子輕被管瓊喂了吃了幾塊紅燒肉,他揣著食物帶來的熱量,冒著風雪去叫曹秀才。
院裡靜悄悄的,陳子輕頓時就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來得突然,卻又無法驅散。
陳子輕快速推開屋門跑進去,看見一雙腳在半空晃動,他兩腿發抖地跌坐在地,仰頭時臉色煞白。
一根繩子打了個結懸在房梁下麵,掛在上麵的人垂手垂腳,懷裡有點鼓,隱約可見牌位邊角和燕子羽毛。
——
陪了曹秀才快一年的兩隻燕子,和它們後來生的燕子寶寶沒能過完這個冬天,全死了。
曹秀才上吊了。
他根本沒好,隻是外麵看著在逐漸愈合,裡麵早就爛了,一直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