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忙自己的去吧,不要煩師傅。”邢剪再次拎起酒喝,衣襟被打濕了臟亂又頹廢,他喝急了低頭嘔吐,揮手打開上前的兩個徒弟,“都出去!”
屋門被帶上,管瓊和魏之恕坐在屋簷下看滿天日光,小師弟給他們留了信,他們沒有互相分享,那是他們各自的秘密,誰也不知道小師弟給對方留的信上寫了什麼。
他們不知道,小師弟在他們的信中都透露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也給師傅留了一封信,藏在家裡某個角落。
小師弟讓他們半年後跟師傅說,讓師傅找,找得到就看,找不到就是一張廢紙。
……
邢剪沒找到那封信,他不急,死前找到就行。
又是一年元宵節,邢剪沒讓兩個徒弟跟著,他一個人去了鄉裡,此時的他輪廓線條一點多餘的肉都沒有,皮掛著骨,猶如堅硬冰冷的岩石。
今年還是禁止在江裡放花燈,隻準去河邊放。
依舊是那條河,依舊是擠滿了人,飄了大片大片的花燈,隻是沒了他的小徒弟,他的小娘子。
邢剪在坡上坐到人們陸續離去,河邊空無一人,他起身,邁著酸麻的腿走過去。
河上有船隻,是老漁夫在清理花燈。
邢剪掃了眼就收回視線,他蹲下來把手伸到水裡,做出撥花燈的動作,腦中猛地閃過什麼,邢剪嘶吼著叫住老漁夫,問起有年元宵是否也清過花燈。
“年年都清。”老漁夫捋了捋花白的胡須,“有時是我,有時是彆人,你問的那年,剛好是我。”
邢剪的胸口起伏過大:“那你有沒有,有沒有,”
老漁夫隻是清花燈,他哪知道花燈裡的祝福,有什麼好問的呢。
“我會看。”老漁夫把船劃近些,放下船槳橫在船頭,他彎腰去拿一盞花燈,從裡麵找出字條念出來,“燈要燒掉,我不讀給老天爺聽,那就隻是一捧灰。”
“當年,我的小徒弟寫下過心願。”邢剪啞聲。
老漁夫問道:“什麼樣的燈?”
“方形的。”
老漁夫看了看船上和河裡的燈,都是方形的,都是一個樣,年年如此,他卻說:“我想想。”
邢剪的嗓音更啞:“也許是,師傅,我想你長命百歲?”
“我有印象。”老漁夫若有所思片刻,確定道,“我讀過那句祝福。”
邢剪低笑出聲:“老子就知道。”
說的人說了聽的人想聽的,這本該是個好結局。
邢剪一屁股跌坐在了河邊,老漁夫上了岸,問他怎麼了。
“我……”邢剪麵部神情模糊不清,他捶打撕裂劇痛的心口,艱澀地擠出話,“難受……”
老漁夫說:“難受酒喝點藥,睡一覺。”
“嫌藥苦就喝酒。”老漁夫拍了拍腰間葫蘆酒壺, “我這就有酒, 喝不喝?”
邢剪哽咽,一遍遍地說著話,說他難受。
老漁夫一把歲數了,硬是把他背回了義莊,離開前被他抓住衣服,對上他似魔障又似清明的眼。
“老家夥,你把沉船的大概位置賣給俞有才,你……”
老漁夫先是悚然一驚,隨後就放鬆下來:“我無意間落水,瀕死之際發現了那個秘密,本想守到死,是我那個不孝子害我,我無法才用秘密做了筆買賣。”
“我不知道沉船裡有冤魂,對於他們的死,我是對不住的。”
“但真正要他們命的,是想獨吞的張老爺。”老漁夫說完就走了。
邢剪靠坐在院門上麵,各有各的目的,人人都有。他的眼前浮現過許多張臉,一張張地一掠而過,被他痛苦地撥開,隻留下小徒弟的臉。
長命百歲嗎,這麼想要你相公活下去,那就如你所願吧。
一年一年過去,院子裡的桃樹結滿果子,阿旺抓知了撲蝴蝶,抓到哪個就放在墳前。邢剪罵道:“他生前你不抓,他走了你抓,你做給誰看?”
阿旺委屈巴巴。
“趙梁成把你丟我這兒,我就該養著你?你是你,你爹娘是你爹娘,我跟你熟嗎,你就死皮賴臉蹭吃蹭喝!”
“要不是我小徒弟堅持養你,趙梁成說破天我都不收你,額頭長什麼毛不好,偏要長白的,連你爹一般的神氣都沒有。”
邢剪發了脾氣就累了,他躺在藤椅裡,一躺就是一天。
那窮秀才說得對,確實控製不住,為了個不在人世的人傷心傷神。
秀才,你一語中的,我這副慘狀。
但我不會步你的後塵。
邢剪清醒理智,卻也有瘋癲的時候,他會把墳挖了,撬開棺材爬進去,躺裡麵,和屍骸睡在一起。
管瓊跟魏之恕又是勸又是求的,才能讓他從棺材裡出來,把墳填上。
下次還這麼瘋。
……
一日,義莊來了客人,邢剪沒起身招待,全權交由兩個徒弟負責,他在屋裡擦木帆船,船帆爛了,讓他做了新的掛上,像模像樣。
窗邊有“當當”聲,是當年在河邊洗澡砸著玩的田螺,邢剪沒有丟掉,打個孔拿繩子串起來,掛在那兒,和風玩呢。
院裡隱隱有談話聲,客人頭皮都是緊的,隻因樹下那座墳前的墓碑上釘著一塊紅蓋頭,太瘮人了,青天白日用餘光匆匆一瞥都瘮得慌。
“汪汪!”阿旺對他吼叫。
魏之恕臉色陰沉地下了逐客令。
管瓊把大門掩上,她走到魏之恕身邊,同他一起凝視墓碑。
魏之恕瞥一眼趴在墳邊的黑狗,忽然道:“大師姐,你說師傅有沒有招魂?”
管瓊擰眉心:“不知,你彆問師傅。”
“我又不是找死,我問他。”魏之恕幽幽道,“我招了。”
管瓊沒有問結果。
魏之恕便明白,她知道,他沒有招出來魂。
招不到的,小師弟的魂不在陽間了,也許是投胎去了,也許……就那麼消失了。
魏之恕走到墳前,伸手去挑紅蓋頭;“要是有個人陪著師傅,他是不是就能不那麼瘋。”魏之恕都有陰影了,師傅的瘋勁跟薑明禮不是一個類型,要可怕太多倍,卻隻會讓人感到悲傷無力。
“師傅不會找彆人了。”管瓊篤定道。
“話不要說這麼絕對。”魏之恕扯動唇角,“人生漫長,什麼都有可能,擱過去,我也想不到小師弟過了弱冠就走,一聲招呼都不打,走得多輕鬆,睡一覺就離開了。”
管瓊隻道:“你心裡清楚。”
魏之恕不笑了。
對師傅而言,養點雞,養頭豬,有條醜不拉幾的老狗,還有他們兩個看著煩的徒弟,這輩子也就過去了。
邢剪躺到床上,不知不覺地陷入沉睡,他沒完全醒的時候摸到什麼,倏地睜開雙眼。
小徒弟趴在床邊,呼吸均勻。
邢剪愣怔地望著這一幕,眼眶濕潤視線模糊,他跌撞著爬起來,跪在床上去撈人:“昭兒……昭兒……”
“昭兒!”
小徒弟被驚醒了,迷茫地揉著眼睛:“師傅,你怎麼了?做噩夢了嗎?”
“噩夢,要人命的噩夢。”邢剪死死將他勒在懷中,麵部煞白,肌肉驚恐地抖動,牙齒打顫地說,“師傅快嚇死了,快嚇死了……”
“醒了就好啊,不怕不怕,師傅,我脖子裡進水了。”
“你要笑話就笑話好了,你都不知道我做了什麼樣的噩夢,我夢到你,”
懷中的溫熱柔軟身體變冰冷僵硬,邢剪大腦一空,他遲緩地一點點鬆開手臂低頭,他的小娘子乖巧地閉著眼睛,沒有生息。
邢剪抖著手探他鼻息,吻他眼皮,睫毛,鼻尖,臉頰,再到唇,含著暖了暖,暖不了了。
失去摯愛的無措從邢剪腳底心往上竄,無孔不入地將他釘死在原地,他的眼神,表情,肢體動作都撕心裂肺,唯獨口中發不出聲音。
“嘭”
邢剪一頭栽倒在床下,昏厥過去。
他在額頭的劇痛中醒來,隻身躺在床上,身邊沒有小娘子。
夢中夢。
又夢到了那日。
那是鈍刀子磨肉,他早就料到會有那一天,隻是遲遲沒有來,就在他抱著僥幸的心理想著不會來了的時候,它來了。
頭頂的鍘刀落了,眼前炸開一片血霧,自此再也看不見腳下的路。
……
一年秋冬,管瓊背上行囊去遊曆,她於第二年夏至返回義莊,帶回來個男子。
是有一次他們師徒跟秀才去縣裡逛逛,落腳的那家客棧老板子嗣,他尚未娶妻,遊玩期間遇到念念不忘的管瓊,厚著臉皮與她結伴同行。
他已經把家裡的客棧賣了,打算這輩子給她燒火打雜,當牛做馬。
管瓊其實沒有什麼喜歡不喜歡,她隻是想著,自己的生命裡有沒有可能會出現一個孩子,出現了會怎樣,能否給義莊帶來歡聲笑語,給師傅減輕寂寞悲苦。
“我生了,給師傅帶。”
“不必!” 邢剪毫不遲疑地拒絕,“師傅帶你們三個帶夠了!”
管瓊一時興起的想法被扼殺在搖籃裡了,她見師傅抬頭看樹上的桃子,便摘下一顆紅的給他。
“這桃子是我吃過的最難吃的。”邢剪嫌棄萬分,卻是把桃肉啃了個乾淨,再難吃也吃了。
管瓊反正吃不下去,太酸。她忽地想到什麼,腳步有點急地去了自己的屋裡,不一會就拿著一個罐子出來。
魏之恕問她那是什麼。
“這是當年小師弟給我的蜜餞,我存的是三分能平分的量,一直沒有再分。”管瓊的眉梢難得染上笑意,“我們分了吧。”
魏之恕興致缺缺:“他都不在了,還有什麼好分的。”
管瓊不那麼認為:“他在不在,都是我們唯一的小師弟。”
於是他們分掉蜜餞,把第三份埋在墳前。
……
管瓊在義莊歇息了一段時間再次出發,沒過多久,邢剪也出了趟院門,他這一走就是一年。
魏之恕經營義莊生意,不時被薑明禮騷擾,總要謾罵動手,最後見血。
薑明禮每次走之前都給魏之恕清理臟汙。
魏之恕嘲道:“薑老爺,我是嫖||客,還是娼||妓?”
“你是魏兄,是唯一一個可以扇我耳光,在我衣袍上留下鞋印的人。”薑明禮說著,拂袖而去。
魏之恕啐了聲:“阿旺,追上去咬一口!”
阿旺正要追,魏之恕急忙把它叫住:“傻狗,真要咬了,他會宰了你的。”
魏之恕把門摔得極響,他走到墓前坐下來,周身的尖銳刻薄儘數都褪去,低聲和小師弟訴說。
“義莊這個月賺了一百兩以上。”
“九成是薑明禮私下轉了幾手,轉到我這的,他惡心誰呢,咱義莊做的死人生意,雖不能大富大貴,卻也乾乾淨淨。”
“我不是年輕小夥了,上回閃了腰,現在都沒好,他當我是金剛不壞身嗎,癢了不知道找其他人嗎,睡個覺的關係,誰也不是誰的誰。”
“小師弟,你怎麼一死就走了,你好歹把薑明禮嚇出雞瘟。”
“忘了,他又不用,犯了雞瘟也不受影響。”
……
“小師弟,我昨兒夢見你了,你說人這一生,沒有什麼所謂的歧途,你說我走自己想走的,就是我的正道,現在想想,你這話有大道理,二師兄悟了,早該悟了。”
魏之恕用袖子擦拭墓碑,沒什麼灰,他天天擦。
“等你忌日,”魏之恕把風吹雨打中褪色發舊的蓋頭撩到後麵,墓碑像是變成了小師弟的笑臉,他摸了把,“師傅跟大師姐會回來看你。”
到了那日,義莊師徒三人聚齊了。
兩個徒弟沒在墳前多待,他們不打擾師傅,讓他慢慢燒紙,慢慢說自己想說的話。
邢剪四處找樹枝,阿旺叼了一根送到他手邊,他的脾性不像以前那麼急躁剛烈了,對阿旺也不凶了,搓兩下它額間白毛,讓它出去抓蝴蝶玩。
盆裡的紙錢越燒越旺,越燒越多,邢剪一把又一把地往裡丟,生怕愛人在地府生活拮據,吃不好穿不暖。
“昭兒,師傅能不能去找你?”
“師傅快撐不下去了,你也不來我夢裡。”
邢剪疊一個元寶就丟進去一個:“我不是要食言,答應讓你如願,我肯定會想辦法做到,可是,”
起碼給我點甜頭,後麵全是苦的,一眼望不到頭的苦。
日子過得很快,有多快呢,盆裡的灰燼像是還沒完全冷卻,寒冬就來了。
夜裡,邢剪掖了掖被子,手臂張開,往上招著收攏,懷裡仿佛有個人,怕冷地蜷縮著手腳塞到他腿間。
師傅抱抱,抱抱就不冷了。
邢剪這夜沒睡好,他爬起來抄經書,活一天就抄一天,今生沒能做成長久的夫妻,沒能白頭偕老相愛一世,那就求來生,還有來生。
筆墨乾得慢,邢剪將紙拿到燭光前抖動,左手空蕩蕩的,小徒弟走後他就沒再套過假肢了。
那假肢被他扔進了江裡,沉船的方位。
可能沒什麼意義,也可能是種告彆,一種寄托。
……
到了來年,魏之恕還跟薑明禮掰扯不清,每次出門都挎著臉回來。
邢剪在院裡給阿旺剪毛:“薑明禮還在要挾你?”
魏之恕踢飛地上的一團團黑狗毛:“小師弟的墳在這,我哪敢胡來。”
“你大師姐可以在外地定居。”邢剪道,“我這邊一把火帶他跟我一起燒了,隨風散去,到那時誰也威脅不了你。”
魏之恕腿軟地撲通下跪:“師傅,求您讓我有個念想!”
“出息。”邢剪皺眉。
……
沒過幾日,魏之恕又要出門,他回來時卻是滿麵笑春風:“師傅,我脫身了。”
邢剪為了慶祝,帶他去酒樓喝酒。
樓下有人議論薑老爺跟哪家小姐的婚事,就定在近日,聘禮多麼多麼豪氣壯觀。
薑老爺年過三十才娶妻,原是在等真命天女。
魏之恕聽了譏笑,什麼真命天女,不過是個可憐人,薑明禮揚言要妻妾成群,他先做丈夫,後做父親,生一堆子女承歡膝下。
薑家老爺不可能膝下無子,後院空虛。
還想隨心所欲,那就做不成薑家老爺,聰明人自會做出取舍。
魏之恕把空酒杯放桌上,倒滿,他夾一塊牛肉送到師傅的碗裡,第二塊才給自己。
邢剪看了他半晌:“魏二,你出去散散心,如果碰上你大師姐,你們就一塊兒走。”
魏之恕笑道:“我正是這麼打算的。”
……
邢剪很久沒去江上撈屍了,他有日留阿旺在家看門,孤身撐船去了江裡,一撈就忘了時間的流逝,從白天撈到了晚上。
鉤子甩進水裡,鉤到了什麼屍體,怎麼都拉不上來,他下水查看。
水底有個人,就站在那裡,屍首青白,頭發裡有條小魚。
邢剪摸著他的頭發,趕走那條魚,你怎麼跑這兒來了,藏這麼深,讓師傅好一通找。
你不來師傅的夢裡,不管師傅。
狠心。
春江水涓涓流淌,江邊不知哪飄來的花落在水上,月色皎白。
“那邊有船,是邢師傅的船!”
“人呢,邢師傅?”
“我好像看到邢師傅下水了,沒上來嗎?”
“他沒上來!”
“那麼好的水性,他怎麼不上來?”
“不想上來了吧。”
“說得什麼胡話,怎麼會不想上來,哪有人不想上來!”
“自然是不想活了的人啊……”
江上打魚人的聲音傳不到水下,邢剪眼前的小娘子忽然流下血淚,他眨眼,小娘子就沒了,隻有一具陌生的少年屍體,和他的小娘子死時一般大。
小娘子那雙流出血淚的眼睛刻進他腦中,像是在怨恨他怪罪他的不是,他拖著屍體爬到船上,渾身濕透地躺在船板上麵,慢慢隨船飄到岸邊,狼狽地走下了船。
“邢師傅上來了,快過去看看!”
“邢師傅,你還好吧?”
“邢師傅?”
打魚人關心地湊上來詢問,邢剪沒有回應,他眼神空洞地往前走著,發白的唇間不斷溢出機械的神神叨叨。
師傅不尋死了。
師傅不尋死了。
你彆哭。
師傅再也不尋死了。
一對父子路過,小孩騎在父親脖子上,手裡拎著一隻老虎燈,調皮地晃來晃去。
邢剪沒了聲音,他愣愣地看著那虎燈。
小孩回頭望邢剪一眼,趴在父親耳邊說了什麼,父親放他下來,他跑過去,舉起了手裡的燈。
柔和燈光打在邢剪布滿水痕,滄桑悲傷的臉上。
“伯伯,燈給你。”
“不要哭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