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護人員說不行,不能停下來搶救,他隻能當著他們的麵,湊近季易燃說話。
“老季,他讓你彆跟著。”孟一堃再次將這番話搬了出來。
“他說你最乖,最聽他的話。”
“還說,”
“他還說,他想你帶小花去看他。”
“你彆跟過去,他不準。”
“他希望你好好活著,健健康康的活著。”
孟一堃嗓子乾苦,他一邊說,一邊留意旁邊的監護儀。
滴的一聲。
孟一堃整個人脫力地坐在了地上。
.
三個發小都沒再赴死,卻不能立即蘇醒。
孟一堃見證了一場顧知之的骨灰跟牌位之戰。
季,謝,遲三家在爭奪那兩樣的擁有權。
顧知之活著的時候,章女士不肯要他,等到他死了,她卻要了,搶了。
最終談判是,三家合資建一個寺廟放他的牌位,請高僧坐鎮。
至於墓地,是在京市某寸土黃金的墓園,挑了個風水寶地。
三家這麼重視一個死人的歸宿,為的是做給活著的人看。
……
這個深秋的兵荒馬亂,在葬禮上畫上了一個符號,不是句號,是逗號。
葬禮舉辦得十分低調,隻有寥寥幾個人參加,風很大,墓園周圍的樹木被吹得嘩嘩作響,像是要連根拔起。
孟一堃的眉間擰著“川”字,最近他都在想,多年前的噩夢成了真。
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了。
他甚至有時候都懷疑,是不是他念過想過,才讓老天爺安排了這一出,他要負主要責任。
孟一堃的目光裡,三個發小滿頭白發,瘦脫相,眉眼間是濃到化不開的悲寂。他看一次,內心就被震動一次。
那是他們痛失摯愛,悲傷過度的證明。
維係發小們生命力的人走了,他們餘生都生不如死。
孟一堃走到墓前,看著墓碑上的人,前些天他收到了一個包裹,是這家夥寄的。
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竟然能避開前任們的視線。
包裹裡是一張紙條,和三瓶藥。
保質期十年,這是孟一堃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時限。
孟一堃隱秘地谘詢了權威人士,得出那三瓶分彆是治療心臟,精神,和情緒方麵的藥物。
權威人士透露,市麵上沒有,他想分彆拿一粒藥物做研究,也許能為醫學界帶來偉大的突破。
孟一堃拒絕了。他不清楚顧知之從哪弄來的藥物,隻知道紙條上的內容是讓他三年後,把藥分給他的發小們。
顧知之不自己給,還設置了時間,大概是怕當事人把藥倒掉,或者不吃。
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三年過去,再
大再深的傷口,也會有愈合的跡象。
到那時候再給他們藥,他們是會接受的。
心態情感上的變化,決定了他們的態度和做法是否極端。
孟一堃對權威人士封了口,他不會再打探顧知之的來曆,弄藥物的渠道,因為他有種感覺,那是他查不到的層麵。
畢竟顧知之會離奇的道術。
孟一堃怎麼都不可能會想到,那不是道術相關,那是某個宿主花掉所有積分買的藥。
他買完三瓶藥,帶著0積分前往下一站了。
思緒回籠,孟一堃在心裡跟墓碑上的人說,顧知之,你在天有靈,多去他們的夢裡看看他們,算我求你了。
你彆不去。
你要是不去,他們就隻能靠折磨跟煎熬撐下去,沒一點甜頭。
一陣風吹動墓前的鮮花,仿佛是在回應。
……
孟一堃從這年開始,每年的生日願望都給了三個發小,原本是希望他們下輩子不要再遇見顧知之,不要再喜歡上同一個人。
想想還是換了。
換成下輩子還能遇見顧知之,和他在一起。
那是發小們的心願,孟一堃等於是給他們加力,以求老天爺賞個臉。
.
三年過去,孟一堃順利把那三瓶藥送到了發小們手上。
那天他做好了舍命陪君子的準備,不曾想,三個發小滴酒未沾,平平靜靜地對他道謝。
京市商圈依舊明爭暗鬥,爾虞我詐。
他們都沾上了商人標配的淡漠,無情,理智冷血。
沒對象的還是沒對象,訂過婚的沒再訂婚,結過婚的沒再結婚。
在京市權貴眼裡,他們是另類,在躋身上流的群體心裡,他們是攀附不上的鑽石單身漢。
一場酒會上,三人相遇,各自遊刃有餘,風頭無限。
謝浮慵懶地靠著椅背,頗具觀賞性的手上有一個廉價粗糙的愛心打火機。
有歸國的新貴打趣:“謝董,這是什麼大牌的新款?”
謝浮笑:“不值一提。”
那人好奇的想借用一下,被知情的老董阻止,告訴他說,謝董所謂的不值一提是對於他們而言。
在他個人那裡,打火機是無價之寶。
心上人送的。
新貴恍然大悟,那這是謝董的弱點,必要時候可以利用。
老董把他的算計看在眼裡,勸他打消這個念頭。
心上人是亡人。
新貴的臉上浮現詫異之色,死了啊。他又打聽為什麼那三家的家主都在年輕力壯時白了頭發。
老董有些忌憚地含糊其辭,叫他少八卦。他去洗手間,碰到了季家家主跟遲家家主,那兩人好像發生過爭執,麵部神情充斥著卸下過身份的殘留。
新貴和他們打招呼,他們若無其事地頷首回應,洗洗手,轉身走出了洗手間。
包房裡烏煙瘴氣,謝浮吸
著煙,太陽穴脹痛難忍,忌日快到了。
當天的二十四小時被分成三份,三人占據不同的三個時間段,一人八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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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謝浮排在第三個時間段,從傍晚8點到12點。他決定一如既往的,提前一周推掉所有工作去廟裡抄經書。
.
遲簾是0點到早上八點,他先去那裡,照常讀檢討信。
每一封都是一千三百一十四個字。
“以後我犯錯就給你寫檢討,你保證永遠都能原諒我。”
“那我犯錯……”
“你犯錯必然會引起我犯錯,最終還是我寫檢討,就像今天這樣。”
曾經說過的話在他耳邊回響,好似就是昨天發生的事。
天亮的時候,姑姑過來了。
姑姑讓侄子到一邊去,她撐開手上拿著的小板凳,坐在墓前說悄悄話。
歲數大了,腰不行了,站著難受,坐又坐不久,不到半小時就要起來活動。
“小顧,你在地下過得怎麼樣啊?”
墓碑上的照片沒一點灰塵,眉眼清晰明淨,隨時都要從照片裡走下來的感覺。
姑姑歎口氣,可憐的孩子,那麼年輕就不在了。
可憐的侄子跟他兩個發小,那麼年輕就生白發,一顆心瘡痍滄桑。
“姑姑年年多給你燒紙,讓你在地底下吃好吃的,喝好喝的,一直燒到姑姑燒不動了為止。”
“到那時候你就在下麵接姑姑,我跟你好好說說,我侄子,不說他也行,我們說我們的。”
“小姑,我跟你說,阿簾這段時間長了點肉,是我跟他說他再瘦下去,顏值就掉光了,他知道你喜歡什麼,他重視著呢,就是要提醒,有時候會忘。”
風把姑姑摻白的頭發吹亂,她也不往耳後彆,任由發絲糊眼睛打臉。
“他這輩子就這樣了,不會有妻子,不會有孩子,隻有你們的回憶,沒什麼不好的,怎麼都是過,沒人規定必須要走常規的模板,就想姑姑我不結婚,不生孩子……”
又是一聲歎息。
“小顧,阿簾那孩子沒吃過幾顆糖,你多保佑保佑他。”
“記得去他夢裡啊。”
姑姑說了一通就走到侄子那邊,裝作沒看見他在哭。
“阿簾,你跟小顧注定隻有能陪伴一程的緣分,釋懷吧,三年了,該釋懷了。”
“一程可以用整個後半生去回憶,去懷念。”
遲簾啞聲:“我知道。”
姑姑拍了拍侄子的後背:“小顧在看著呢,你彆被你兩個情敵比下去。”
要下雨了,真冷啊。
.
到了八點,墓前那塊地方就是季易燃的了,天陰了下來,沒有雨點掉落。
季易燃屈膝放花,西褲皺起痕跡的同時,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標簽被他放下丟在一邊,他狼狽,脆弱不堪。
“輕輕,我來看你了。”
季易燃摩挲
碑上的照片,戴在無名指的戒指散發著冷光,他說起工作上的煩惱,其他就沒了。
就連煩惱也是他修飾過誇大了的。
他的生活軌跡太順,唯一的缺陷就在這裡,在墓碑下麵。
上一個來祭拜的是遲簾,他肯定吻過照片。
季易燃熟練地從西裝外套裡側口袋拿出一塊帕子,抖開,沉默專注地擦了擦照片。
確定把遲簾的印記擦乾淨了,季易燃虔誠而深情地湊上去,吻了吻裡的人。
季易燃在墓前久久佇立,時間的流逝沒了概念,他沉浸在人生僅有的一段彩色歲月裡。
直到手機響了。
季易燃接到了家裡傭人的電話,他的麵色微變。
不多時,牧羊犬被傭人鬆來墓園,放在地上,它老了,快不行了,吊著一口氣來的這裡。
季易燃沉默片刻:“輕輕,小花要去找你了。”
牧羊犬油儘燈枯,它趴著,尾巴很小幅度的搖了搖,眼睛裡流出了淚水。
季易燃摸了摸它的腦袋:“去找他吧。”
牧羊犬在季易燃眼皮底下,在墓碑上的人眼前沒了生息。
……
晚上六點,謝浮來了。
謝浮不怎麼說話,他坐到天色逐漸昏黃暗淡,再到夜幕降臨,打開帶過來的燈,拿出筆墨紙硯寫瘦金體。
寫一摞燒成灰,再寫一摞,燒成灰。
既了然無趣,又專心投入。
墓園陰森森的。
陰風不敢把紙吹跑,寫字的人渾身戾氣,連鬼都怕。
晚上十點多,謝浮把最後一摞紙燒了,他就著燃燒的火焰點煙,不抽,隻是用兩指夾著。
“今年我又要在他們後麵親你,”謝浮陰鷙地勾了勾唇,轉而一笑,“明年我第一個來看你,第一個親你。”
“我不知道還能撐幾年,你想我撐幾年,就連我的夢裡告訴我,好嘛,老婆。”
“你喜歡的這副身體,我是一點都沒傷害,你該誇我。”
“你誇不了。”
“我知道你早就離開了,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和你沒關係了。”
“來這裡看你,是我的一個寄托。”
“就像我期盼你來我的夢裡。”
煙燃儘了,謝浮吻冰冷的墓碑,也吻冰冷的照片。
晚安,我的愛人。
.
墓園被三股勢力守著,互相提防互相監視,不允許哪個破例犯規。
有一年,季易燃喝多了來墓園,他手下的人跟另外兩家拔||槍對峙。
季易燃孤身一人走到墓前,他不太清醒地拿出遍布粘貼印子的黃符,小半截經過特殊封存得芋頭乾,跟長眠於此的人生訴說他的一樁樁委屈。
黃符是怎麼被毀的,芋頭乾是在什麼心情下收藏保留的。
他喊輕輕,一改常態,難過又痛苦地一遍遍喊著。
這稱呼被接到底下人通知前
來的遲簾跟謝浮聽見了,三人當場大打出手。
打累了,躺在墓前的石板上麵。
臉破相慘不忍睹,沒人在意了,不用避開了,無所謂了。
“他的小秘密都給你了。”遲簾說話時,口中吐出血水濺在臉上,“他偏心。”
遲簾的拳頭砸在地上,骨節瞬間滲出血點:“顧……”他歪著腦袋,臉上得眼淚和血跡縱橫交錯。生澀卻又沒那麼生澀地喚處那個名字,“輕輕,你偏心。”
遲簾不斷重複著這句話,他放生大哭,喉嚨裡湧出無以複加的妒恨,怒不可遏地再次揪著季易燃打架:“你他媽的瞞這麼久,什麼好處都讓你占了!”
季易燃的酒勁下去了,身上一陣冷一陣熱,他把失心瘋的遲簾扯離墓前,到照片上的人看不到的地方拳腳相加。
謝浮爬起來靠著墓碑,他粗喘著,用細長蒼白的手梳裡散下來的額發:“原來你叫輕輕。”
“輕輕,”謝浮默念了幾遍,溫柔繾綣地笑著叫了出來,“你的名字讓我熟悉。”
就像是,
前世也是今生這麼相遇,你告訴過我你的名字。
“所以我們會有來生,對嗎,輕輕。”
謝浮擦掉額頭流下來的血跡,眼裡含笑:“會的。”
這個世界一點意思都沒有,我是為了你承諾的來生再見,才堅持到今天的。
為了能不殘害謝浮,為了不讓你留下的藥物白費,我試著給自己找點事做。
於是我就隻愛你走過的路,待過的地方,吃過的食物,看過的風景。
我愛你。
沒有一刻停止過。
.
一年年過去,遲謝季三家在掌舵者的帶領下屹立不倒,他們送走了一個又一個親人,自己也老了,退位了。
每到清明跟忌日,他們雷打不動的跑去墓園,其他月份大多時間都在寺廟守著牌位。
孟一堃去禪院看他們,聽他們閒聊,聽他們比較誰以前得到的愛更多。
到氣頭上就攤出那些個珍貴的小玩意,你幾個,我幾個,他幾個。
紙玫瑰是一定會登場的,它是老演員。
不同的花色代表不同的寓意和花語,能讓三人掰扯半天,抖著手吃藥,才不至於被活活氣死。
年輕時候比來比去,老了也比來比去,一輩子都要爭第一。
很平常的一天夜裡,遲簾,謝浮,季易燃三人在家裡睡覺,不知怎麼,他們同時睜開眼睛。
他在叫我。
詭異的念頭來的突然,他們根本不去理智對待,他們隻知道,愛人在叫自己。
那還等什麼,去找他,現在就去。
不能讓他等久了。
他們馬上就要見麵了,說點什麼好,說什麼都好。
遲簾喝下早就準備的藥躺在床上。
謝浮坐在鋪著宣紙的書桌前,咬著煙將槍口抵著太陽穴。
季易燃開車去江邊,閉上眼睛走進春江水裡。
他們以不同的方式,去找他們的來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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