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夕滂沱類建瓴,送將涼意滿郊坰(ji。
早春大雨驟降叫陣陣涼意如洪漫灌,浸延瀟湘郊野,卻也讓江邊萬木大半綠,天外一峰無限青。
澹真閣。
方才回到閣樓內的魯連榮脫掉襏襫,摘去茅蒲隨手一丟。
舉起沾上水漬的袖子朝臉上胡亂拭了一把,風塵疲憊讓他更顯老態。連喝兩碗茶水,精神才稍微抖擻一些。
風雷堂紫旗教眾、嵩山太保、衡山榮親傳,他不僅三頭傳信,還要費腦筋分配合適人手,又故意引魔教教眾在衡陽遛彎到安仁找嵩山留下的駐地痕跡。
還要提前在嵩山擦過屁股的地方偽造點殘痕以假亂真。
這活放眼衡州府,
除了他‘嵩山十四太保’,可有其他人能辦好?
榮親傳?
魯連榮嗬一聲冷笑。
天賦有個屁用啊,這事榮親傳隻能乾瞪眼。
但一心多用,又不可出半分差池。
累,他魯連榮真心累。
跟著左盟主混,打打嘴炮聽聽戲,再吹捧幾句活就乾了大半。
跟著榮親傳混,不提四下奔波,信鴿都快不夠使了。
儘管對趙榮多有埋怨,魯連榮心中卻又有著往日很少能體會到的“踏實感”。
“嗯?”
坐在香爐前的魯連榮皺了皺眉頭,腦海中總有那個少年的身影,尤其是朝他遞茶的那一幕。
拿出紙筆,用粗糙字跡寫到
“莫大師哥準備先發製人,如今頻繁調動三脈人手,恐要對衡陽周邊魔教動武,那魔教動作頻繁,師弟的眼線損失過半。我恐白馬有變,煩請兩位師兄見機行事。”
“倘若事不可為,便留青山,速退嵩山尋左盟主。”
拽著袖子把筆一擱,吹乾墨跡。
魯連榮冷冷一笑。
他收到樂厚反饋的消息,
第十三太保錦毛獅高克新已帶九江高手下了衡州,以嵩山派的強勢作風,事情不做絕他們怎會退走。
這個信鴿根本沒必要放。
但他深諳自保之道,一定要把自己摘出去。
在地下的才叫根,在地上的那叫榮。
‘老夫對得起左盟主。’
‘兩位師兄若是不聽勸,凡事與我無關。’
隨後他想起什麼,趕緊給榮親傳修書一封。
……
……
“高師弟,你總算來了!”
城東密林,樂厚與費彬一道迎了出去,來人不到四十歲,身姿挺拔,頭發濃密如獅之鬃毛,一身黑色錦衣沾著斑斑點點的印記,手掌虎口寬大,正握一柄寬劍。
此人正是高克新。
他在太保中排名最末,武功卻沒差太多。
樂厚用力一吸,血腥味撲鼻而來,“我道師弟怎麼來得慢了,原來是鬥了一陣。”
“何止鬥了一陣!”
高克新沒好氣的啐了一口,“從九江下來撞到一夥魔教,本想殺完了事,那魔教卻控製了當地一夥鹽幫,留了眼線。”
“一路有魔教的人追著我們上船,在江上又打了一架。”
“這些人倒不足為懼,不知道哪裡冒出六個怪人,武功了得,手段極為殘忍,我們也隻是斬頭嫁禍,他們一言不合,卻把我們的人撕成四片。”
“哦?!”
樂厚皺眉道“後來如何。”
高克新身後有黑衣大漢道“我們合力偷襲將其中一人打下江水,那五人大亂,因惦記衡陽這邊的事,便沒理會那些怪人了。”
“十多年了,沒見魔教南下動作如此頻繁,我打聽到消息,原來是黑木崖上兩夥勢力內耗,”高克新奸笑一聲,“這可是好機會。”
“好!”樂厚費彬拍掌相慶。
“那就讓他們在衡州府鬥得更狠一點,如此一來,我看莫大這隻老狐狸還怎麼讓衡山派信馬遊韁。”
“江湖大勢不可違,老天也在向著嵩山派!”
高克新麵帶囂張,接著費彬的話
“布置在九江一帶的人馬來了九成,八位高手,二十六名江湖好手,這本是留著對付衡山派的。此次加上兩位師兄這邊的十幾人,滅掉一個白馬莊魔教分部,豈不是手到擒來?”
“哈哈哈~!”
正大笑間,有手下上前遞送傳信。
正是魯連榮從衡陽傳來的,三人傳閱一遍。
他們稍露謹慎。
費彬臉上轉而出現懷疑之色,
“難道魯師弟知道了魔教內鬥之事,擔心我們引得衡陽戰火太盛不好收場?因此故意勸退我們回嵩山,好解白馬之危。”
“他畢竟是衡山弟子,”
樂厚覺得可以理解,“隻要心向著左師兄,為嵩山派辦事,以左師兄的寬廣胸襟,這點小心思不必斤斤計較。”
高克新把信條撕碎,擺了擺腦袋譏諷一笑。
他高某人已到衡陽。
這白馬莊,必成衡州府武林紛亂的導火索。
嵩山派以此讓衡山派就範,同時魔教含怒南下,這山高水長的,一定能給嵩山派持續製造機會。
屆時以衡山派為誘餌,不斷消磨魔教實力。
一石多鳥的好事,嵩山派豈會放過?
“出發!”
“滅白馬莊!”
……
……
“大師兄,安仁有信!”
“邵陽的魔教妖人也動了!”
“湘桂咽喉上的一旗人馬,正在朝白馬趕。”
“估計咱們收到消息,那邊的人馬早已到過,”趙榮瞧瞧了手中不太清楚的地圖,泉陵扼衡陽西南門戶,與白馬莊不算遠。
何止是安仁、邵陽、漣源、泉陵,連太原的魔教都出動了!
魔教一些人混在市井中,負責采買、打探、傳遞消息,而衡州府諸地的市井中,從不缺少衡山派的耳目。
但凡靠著衡山派的小勢力,接連各種行當,哪個不多長點心眼?
這份信息差,是趙榮麵對南下魔教與嵩山派的絕對優勢。
也是他不想讓魔教在周邊站穩腳跟的原因之一。
不過,此時不斷收到衡陽周邊的情報,屬實叫趙榮都有些驚悚。
黑木崖上必然鬥得厲害,
否則風雷堂不會派來一位副堂主,這是僅次於童百熊的人物。
童百熊的結局肯定要敗,
他自恃甚高,仗著自己是“童大哥”,卻不明白“蓮弟”在東方不敗心目中的分量。
‘還好有太保們,否則這次想平事多半要損耗衡山派的家底。’
趙榮咋舌,心下也感慨,
“魯師叔也很有實力啊,”
想到魯連榮與嵩山派、劍宗一起上華山找事,桃穀六仙露麵,他察覺到情況不對,當著小輩的麵把斷劍一甩麵子也不要了,灰溜溜直接下山。
論及求生本事,烏鴉哥很有一套。
此次白馬莊風雲,缺少金眼烏鴉,極難成事。
“我認可你了,衡山之根。”
趙榮捏著魯連榮給他的信條,裡麵的話語比較嚴肅,意思是衡山派沒撕破臉的能力,叫他適可而止。
趙榮無需他提醒,不過好意卻領了。
嗬嗬,這次若有機會,必須把嵩山派的皮扒下三層,否則這些人一定繼續把他當軟柿子。
“師兄,要行動了嗎?”
“今夜出發!”
……
賴誌芮伏誅第八十一日夜。
衡陽城北群山連綿下的一條小溪邊,一行黑衣人澆滅灶火,各自檢查好乾糧水兵刃暗器,便圍攏在一起。
天公作美,雨停了。
雲層不厚,窺見一點月光。大家在黑暗中待久適應一下,便能瞧得更清楚一些。
探路的方千駒師叔已經回返,
“白馬莊有火光,魔教賊人在一塊飲酒作樂,還有衣衫單薄的女子在跳舞歡笑。那舞跳的一般,極儘豔俗,周圍哼唱之人的調子也亂七八糟。”
方千駒說這話時,包括大師兄在內的三脈弟子都緊緊盯著他。
“咳,”
“莊外有牛羊頭骨,滿地血跡,應該是他們宰殺牲畜時留下的。”
“嘹哨很少,隻莊子四周站了幾個,鬆懈得很。”
“若嵩山嗯、若匪人突然掩殺過來,這些人倉促間還要去找兵刃,多半得吃大虧。”
方千駒一直跟著三爺身邊,是個實誠的,看到什麼就說什麼。
眾弟子可沒傻瓜。
“魔教賊人狡猾,這是在故意勾引。”
“不錯,”
“師叔看到的人數與咱們得到的消息截然不同,沒露麵的定在埋伏。”
“師兄,什麼時候行動?”
“……”
黑暗中聲音從各個方位傳來,大家都壓低嗓子。
趙榮沒立刻回答,思考一番又問道“師叔隔了多遠。”
“咂摸著三四十丈。”
“白馬莊起了篝火,魔教高手在場,我不敢往前靠。若篝火再大點,我還得退。”
“那咱們先翻過前麵的矮山,先在灌木林中避著,”趙榮朝西側指了指,“咱們朝西北進發,匪人們在潭水上繞了個圈子,多半會從正北來,白馬莊便在我們的包夾之下。”
“按時間,今晚匪人動手概率極大,但也可能識破魔教勾引計策暫時停手,我們要做好枯守一夜的準備。”
“屆時不要生任何明火,也不要製造大的動靜驚飛鳥雀,以免魔教察覺與他們正麵衝撞。”
“一旦動手,大家便照我先前的吩咐做。”
“這裡沒有五嶽同門,隻有賊匪,你不殺他,他便殺伱,勿要心慈手軟!”
“是!”眾人輕聲應和。
就連方千駒也不由自主的“嗯”了一聲。
“走。”
趙榮在黑暗中招了招手,大家便按計劃順著泥濘的山道登上矮山。
大隊人馬身後,有一道黑衣人影輕盈跟上。
黑衣人忽而停住腳步,像是察覺到什麼朝身後看了一眼。
少頃,他也登上矮山。
距趙榮他們方才說話的地方不遠,兩棵大樹上各跳下一名蒙麵人,他們結伴而行,從另一側登山,似乎是為了避開方才那個黑衣人。
……
白馬莊內。
中央空地上,幾位濃妝豔抹的女人嬌嗔滿麵,在篝火邊扭腰提臀如妖嬈水蛇,隻罩著薄薄黑紗的身體偶爾露出紋著日月標記的瘦瘦後背。
她們眸光魅人,卻又不時看向篝火下方灰燼藏著的兵刃。
待會這般兵刃砍在彆人身上,必定皮開肉綻。
周圍的魔教教眾哄鬨著叫好,大碗喝下摻了水的難醉之酒,還有大漢將上衣卷在手上,光膀吆喝唱跳助興。
可那卷起的衣服中,卻藏著淬毒短刀。
一堆堆茅草在篝火附近,像是一坨坨巨大的牛糞,黑夜中,難以瞧見裡麵一雙雙森然的眼珠。
“呱呱呱呱~~”
從北邊亂葬崗過來有一片樟林,突然一陣鳥雀飛了起來。
儘管是黑夜。
布置在四周的魔教暗哨還是察覺到了。
“咕咕咕”
像是鵓鴣、雉鳩的鳴叫。
魔教有善口技中,這叫聲惟妙惟肖,像是在發情求偶,充滿節奏。
北邊過來的一隊黑衣人,沒察覺到任何異常。
隻不過,
在聽到白馬莊的飲酒歡笑聲後,三位太保幾乎同時警惕駐足。
太反常了,有埋伏!
這是太保們與眾位江湖人的第一反應,大晚上喝酒尋樂者並不少見,尤其今日方才停雨,出來發泄一通也極有可能。
但大家刀口舔血,不多長幾個心眼早就沒命了。
退回去,再探查一番?
突然,
他們又想起了魯連榮給他們的信條。
當時三人對魯連榮起疑,認為他已知道魔教內鬥,所以動了惻隱之心,擔心衡州府大亂導致門派受重創。
因此信鴿傳話中.
隱隱有勸他們回嵩山、放棄白馬莊之意。
那就有可能,白馬莊的魔教並未如他所言大設防備,不過他是危言聳聽。
“師兄,怎麼辦?”三人都想到此節,費彬眼泛怒意,卻又拿不定主意。
樂厚其實也在猶豫,他下嵩山時的囂張氣焰,這一路上被‘老狐狸莫大’利用魔教打了個七七八八,這會兒在衡陽辦事謹慎得很。
樂厚搓著手掌,第一時間沒回話。
高克新乃生力軍,帶來了九江大批高手,心下又認定魯連榮心思不純。
他氣焰正盛,當是三人中最果斷之人。
“一個小小的白馬莊,能翻出多大浪花?”
“我師兄弟三人就算一起打到衡山派,莫大先生也徒奈我何,區區魔教雜魚,隻不過是一盆臟水,潑出去又何足掛齒?”
高克新緩緩抽出寬劍,“我瞧著不像作假,兩位師兄莫中空城計,叫魯連榮小看。”
“言之有理!”費彬沉聲讚同。
兩位太保一擺手,周圍人不管內心怎麼想,都不可能在靠近白馬莊的地方大肆議論,隻得聽令行事。
樂厚江湖經驗最足,此時總憋著一口氣,覺得煩悶得很。
但兩位師弟已經往前一步,他隻得邁步追上。
貼靠到白馬莊時,即便樂厚再有困惑,也會強行壓下。
對手可是魔教!
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
肉眼可見,白馬莊貼靠著亂墳崗北側防守最為鬆散,走在前方的黑衣人皆是高手,腳步聲很細微。
加上裡麵哄鬨聲極大,輕而易舉便摸到莊外。
樂厚比劃了一個“斬殺”手勢,嵩山高手們全部提氣翻上丈高院牆,一步踩在或菑、或積灰的木棚上,直接朝莊內魔教殺去。
若這夥人真的在飲酒作樂,此時手無寸鐵,登時要被嵩山派砍得七零八落。
但是,
“嗚嗚哈哈!!”
“狗娘養的,你們終於來了!”
幾名凶厲的壯漢一聲狂笑,手中酒碗中的液體順著篝火朝嵩山派方向陡然一撒,竟然裝的都是桐油。
火浪掀飛,直將幾名衝在前方的黑衣高手逼退。
篝火下的滾燙兵刃被舞女拖著木頭把子拽出,紅如烙鐵的刀劍反手朝黑衣人攻去!
明麵上的三四十人瞬間從各種地方抽出武器,毫無遲怠。
他們以極快速度和嵩山派的人鬥在一起。
嵩山派的人已知上當,但他們並不懼怕。
就如高克新所說,
難道白馬莊的魔教還能翻出大浪?
“嘭嘭嘭!!”
忽然,
那一團團茅草朝四麵八方豁然炸開,藏身其中的魔教教眾喊“殺”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