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嗚鑾魂留鬆濤亭第二十五日。
雁城,秋雨連綿。
捧著小鳥籠的賣鳥人穿著短靴站在街邊屋簷下,簷口流水成線,街邊巷口的陽溝嘩啦啦彙成一條小溪。
道上行人披蓑戴笠腳步匆匆。
舉著繪花油紙傘的小婦人們手提裙裾,顧不上賣鳥人推銷籠中那隻會說“您吉祥”的黑毛八哥。
馬蹄踏在積水街道上傳出富有節奏的“嗒嗒”聲響。
“聿聿聿~!”
幾道勒馬聲響在茶鋪前,四五位身材高大的漢子背綁樸刀,獷悍得很。
茶鋪夥計一臉平靜,詢問他們吃什麼茶。
如今在這雁城之地,甭管是哪裡來的江湖豪強,再有凶性也得收斂幾分。
陳瑞堅解下樸刀,喘了一口粗氣,道:“來幾碗熱茶便好。”
“好嘞,幾位裡邊坐。”
夥計轉身去提開水去了。
這幾人把馬一栓,掀開茅草簾子隨意找個地方坐下。
“這雁城真是奇了,下大雨街道上都這般多人。”
“前年孟春時我到這裡,街邊的鋪子也不及現在多。”
“平民商販、江湖武人,遠比過往多。靠近雁城,這馬都快不起來,我還聽見西域口音,這變化當真不小啊。”
一人卸下包袱,他一邊說話,一邊擰了擰被雨水打濕的褲腳。
同桌麻臉漢子朝外邊看了一眼,又聽到茶鋪內的哄鬨叫好聲,稍稍感歎一句:“這雁城真是熱鬨又繁華。”
他們幾人是跟著商隊的衛扈,碰到車馬出問題,也會乾防壓車的活,叫商隊走得順當。
這一趟是從汀州府送人來衡陽。
事情辦完才喝茶歇腳,順便打探一下江湖消息。
頭一抬,看到茶鋪內滿滿當當,到處都是人。
看穿著打扮,有的明顯不是江湖人。
想來是那些好事的,愛聽茶博士口中精彩離奇的江湖事。
近來到處都流傳萍鄉正邪大戰,可他們一直在趕路,打東邊過來,聽過隻言片語也沒放在心裡去。
畢竟正邪對戰在江湖上從沒停下過。
一口熱茶喝下去,茶鋪內的茶博士口若懸河,又書接上回。
聽到他口中大聲唱喊:
“天王老子敗逃鬆濤林,瀟湘劍神一劍斬八魔!”
幾人聞言,一聽這事情不小,全都豎起耳朵,目不轉睛看向茶博士。
底下忽然傳來質疑聲:
“李博士,你講的內容與城西那些說書人講的不一樣啊?”
“他們說天王老子被瀟湘劍神斬掉一臂,你卻沒提過。”
有人起哄喊道:“是啊,是啊!”
“李博士,你是不是胡說糊弄大夥兒?”
“放屁!”
那茶博士滿臉怒意,說話時唾沫星子亂飛,眼睛瞪得和龍眼一般大。
“他們純屬瞎編,當時我就在鬆濤林,看得一清二楚。”
“天王老子是什麼人物?魔教一路追殺,他從燕趙大地殺到中原,又到三秦大地殺了一場,前段日子嶽州一戰,投靠魔教的白蛟幫死了幾十人,天河幫三把交椅被廢。”
“向問天力戰三位魔教長老與諸多高手不敗,這樣的人物不僅武藝極高,必定也是個心思靈敏的聰明人。”
“否則早就死了!”
茶博士又道:
“當日鬆濤林圍了上千好手,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一個個要殺向問天。但是.那幾丈方圓的亭口,愣是堆滿正邪兩道屍體,天王老子白衣染紅,全是彆人的血!”
“他一邊喝酒,一邊大笑,群雄無一人敢上前放對。”
“一些膽小之人,硬生生被那笑聲嚇破苦膽。”
“說他被斬掉一臂,那是大大的不可能!”
茶博士麵色一變,瞪大的眼睛微微壓窄,神色莊嚴肅穆:
“隻因.”
“那一日黑雲滿天,空中有七八條雷龍無數條電蛇,瀟湘劍神一來,滿天的黑雲讓開一條路,整個鬆濤林都亮堂了。”
“這是劍神出世的異象。”
“尋常武林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天王老子這等人物,卻是感受到了跨越兩府邊界的劍氣。”
“這時他停了笑聲,一巴掌拍碎酒盞,臉上猶豫不定。”
“等我們聽到馬蹄聲響,那天王老子麵色大變,直奔鬆林針海,狼狽逃向東南。”
茶博士道:“天王老子自知不敵,他若留下,大概率身首異處,不戰而逃,手臂自然不會被斬掉。”
他唏噓一歎:
“一些江湖人不明白向問天承受的壓力,以為他貪生怕死,不敢一戰,其實不然!”
“他一直等到劍神座下透骨龍的馬蹄聲響才逃,已經是天下罕見、膽大至極,無愧天王老子的名號。”
“換做是我,劍神出雁城時,我已經亡命逃向海外。”
“那些魔教高手的眼力就差了向問天一節,主動送死。”
“八大高手被一劍斬殺,人人抱著喉嚨。”
“魔教尹長老喉嚨被割碎,口不能言,於是用內氣鼓動腹腔說話,吐出了生命中最後一言。”
“尹長老說‘劍法甚妙,我死得痛快’。”
“可見他認為死在劍神的劍下,臉上有光,無半分遺憾。”
“……”
李博士滔滔不絕,說到興奮處,他也眉飛色舞,手舞足蹈。
“北有東方不敗,南有瀟湘神劍。”
“一人青衫緩帶,一人紅衣如血,這二人當是天下最頂尖的高手。”
“劍神一出,我瀟湘武林人士,無不震撼欣喜!”
茶博士誇大之詞極多,顯然是衡山小掌門的極端崇拜者。
甚至拿來與東方不敗對比,這無疑是刺激武林人全身神經的。
如今敢提這個名諱的人,都少之又少。
茶鋪中的人明知不太可能,卻又驚心於鬆濤亭那邊的戰績。
雖然多數人不在現場,但一劍殺掉包括魔教長老在內的八大高手,這是實打實的。
單這一份戰績,放眼天下有幾人能做到?
雁城這位劍神,年僅十七歲。
正道各派人人畏懼黑木崖,東方不敗威震江湖,壓得正道人士喘不過氣來。
若是能有一人與其相抗,魔教便不敢那麼囂張。
這對沒有靠攏魔教的江湖人來說,真是振奮人心之事。
所以.
茶鋪中沒人說茶博士吹大了,反而響起一陣喝彩聲,多數人內心深處也盼望茶博士口中之言能成真。
坐在茶鋪門口的陳瑞堅等人都震驚得很。
他們不由望向哪怕是下雨天也依舊繁華的雁城,望著穿梭在雨中的行人,望著一家家琳琅店鋪。
心中對這份繁華,瞬間有了理解。
忽然
茶鋪中一名背著鬥笠,桌上放著一柄長劍的疤臉漢子問:
“聽說被趙少俠斬掉的八人中有一名魔教堂主,正是這魔教堂主挑事惹下大禍。”
“有人說他臨死前,趙少俠對他說了一句話,可知說的是什麼?”
“伱可算問對人了。”
茶博士掃過一張張滿是求知欲的麵孔。
“當時我站得離棧橋較遠,沒有聽清楚,事後趁著搬運屍體的工夫問了一位衡山派高手,這才得知那句話。”
說到此處,他口中話音變得高深起來:
“趙少俠問.”
“佘堂主,你可曾領悟人生妙諦?”
……
城西的說書人是這麼說的,城北的茶博士也這樣說。
他們這些人不曾在江湖上打打殺殺,隻是聽說過延津梅林的傳聞。
這時來個鬆林傳聞,正好南北相對。
他們靠一張嘴吃飯,死的能說成活的,自然有這份敏銳,知道說些什麼能挑動情緒。
但是
這幫茶博士說書人卻不知,這幾個字在一眾武林人心中,能掀起多大的風浪。
茶鋪眾人在驚疑後,又露出沉思之色。
那位打聽消息的疤臉漢子不由握住劍柄,聽著耳邊的哄鬨聲,喃喃自問:
“人生妙諦,究竟為何?”
……
雨又下三日才停。
衡山山門內,趙榮與莫大先生一道站在琴軒邊,遠望衡山門人在聽風台上練劍。
莫大先生帶著一絲疑惑:
“這幾日你怎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名動江湖,難道不好?武林中不博名者鳳毛麟角,你現在的名頭,可是無數江湖人夢寐以求的。”
趙榮還未說話,莫大先生猜測道:
“可是擔心被傳言所傷,引得東方不敗?”
“這份擔心自然有,”趙榮接上話,“不過我們在萍鄉那邊並沒有將事情做絕,黑木崖要追殺向問天,還要在中原一地與武當少林糾纏。”
“東方不敗不太可能為這幾人奔波南下,直下衡陽。”
莫大點頭,提醒道:“如今你名聲大振,嶽州甚至是黃州一帶都有勢力登門拜訪。”
“擇其優者相交,可在長江北岸搜集消息,哪怕東方不敗南下,我們也能提前準備。”
趙榮嗯了一聲,這事情其實已經在做了。
微微歎了一口氣:
“我劍法有缺,尚不得圓滿。”
“冥思苦想,試了許多辦法,心頭有一絲感悟,卻像是水中撈月,一直沒有觸及到。”
莫大恍然一笑,捋須搖頭:
“阿榮啊,你可知為何近來拜山者如雲?”
“不僅因為你劍法高絕,名震瀟湘。”
“更因為你才十七歲.”
“十七歲啊,就被江湖人稱作‘劍神’,未來又是何等風光?”
莫大批評道:“水中撈月,那就多撈。”
“你有大把時光,哪怕是水中撈月,也能把那靈性撈出來。”
“不必急於一時。”
他側身朝五神峰方向一指:“本派祖師不僅從神峰領悟劍勢,留我衡山一脈,還傳下一把瑤琴。”
“祖師在琴中求靜,你悟劍超過祖師,悟靜也不可比祖師差。”
“他的這門智慧,你也當傳承學習。”
趙榮笑了笑,連應幾聲。
師父說得沒錯,近來心神繃緊,確實太著急了一些。
小半個時辰後,他回到藏劍閣。
取來擱在桌案上的碧簫,用祖師爺的法子打撈那絲缺少的靈性。
三爺所贈的廣陵散原本被他收藏起來,平日裡看的是抄錄本。
感受到劍法陷入桎梏,趙榮接連幾日都不去深悟。
除了打坐練內力,便是演練之前所學劍法。
在藏劍閣吹曲子,逗阿寶,與小曲聊天,與馮巧雲、呂鬆峰等同門聊劍法內功,在聽風台上指點劍招劍陣
外界傳聞鋪天蓋地,全子舉每日都會帶來好玩的消息。
什麼“瀟湘劍神已領悟人生妙諦。”
什麼“不要用劍指著趙少俠,因為他的劍一定比你的劍快。”
又有什麼離譜的狐女情緣之類的.
趙榮的心卻靜了下來,沒將那些傳聞放在心上。
接下來的半月,他回趙家塢陪爺爺,又一日踏遍五神峰,偶爾去同福客棧尋老朋友們喝酒。
奔雷手聞泰武藝進步不小,但每當趙榮問起要不要比鬥,他還是會說“下次”。
暮秋時節,衡陽城外的沙洲上彌漫著霧氣。
一群大雁停在洲上,被人打攪,它們又結伴飛上雁回峰。
這一日,趙榮正在碼頭附近的城牆上目眺遠帆,欣賞秋景。
“師兄!”
全子舉登城帶來消息,“那兩個惡徒又露麵了,正在饒州府作惡。”
“哪個位置?”
“樂平。”
“他們搶了一隊瓷器商人的馬車,後麵一鏢隊路過,不僅發現死人,還有一根剃乾淨的腿骨,一鍋人肉。”
全子舉說到這裡,不由露出憎惡之色。
“這漠北雙雄,真是該死!”
趙榮也是麵色一沉。
“饒州的人一直在盯著嗎?”
“盯著的!”
“這次咱們眼線頗多,他們決計跑不了。”
“好。”
趙榮點頭:“飛鴿傳書告訴他們,我明日便會動身。”
聞聽此言,全子舉反倒一驚:“若隻對這兩人動手,何必勞煩師兄動手。”
“叫席師兄帶人去便可解決。”
如今的衡山派早不是當初啥也拿不出手的樣子了。
漠北雙雄這種魔教邊緣人馬雖然有點手段,但也擋不住劍陣攻殺。
再派一名真傳弟子跟隨,加上他們在暗處,這已經很穩妥。
趙榮笑了笑:“不,我準備去杭州府一趟,正好順路。”
“那永州的公孫夫婦與我有些善緣,因為黑木崖的關係一直耽擱到現在,便由我來出手了結。”
全子舉哦了一聲。
當下又把在萬年、樂平、潘陽一帶的幾家勢力詳細說給趙榮聽,他們現在都算是衡山派下屬勢力。
自打瀟湘劍神的名頭傳出去,這些人可不傻,立馬遣人到衡陽拜會,顯然是想與衡山派建立更密切的聯係。
漠北雙雄露臉一次,立馬就引起他們的注意。
這兩個被點名的惡人,如今正是他們眼中的香餑餑,已經被許多雙眼睛盯上了。
與全師弟一道入城,又聽他說起另外一件事。
“那采花大盜田伯光在酃縣犯事被魯師叔撞上了。”
烏鴉師叔的故鄉便在此地,他的一位老朋友故去,此番去酃縣霞陽鎮拜祭。
趙榮知道這事,但沒想到他會遇到田伯光。
這采花賊輕功不凡,還有一手快刀。
此人強奸婦女,還以自己是個中高手而感到自豪。
實在是無恥又該死。
一想到艾根才與郭玉瑩與魯師叔一道,心中安定下來。
“有沒有交手?”
“有。”
“這淫賊正要奸淫從霞陽鎮上帶出來的小婦人,魯師叔帶人趕了過去,我看了艾師兄的傳信,那田伯光被壞了好事,張口說要一對一地鬥,否則不算好漢。”
“他媽的狗淫賊,”全子舉罵了一聲,“他把我們當傻子了?”
“魯師叔根本不吃這一套,喊人一起上要殺他。”
“這淫賊不敵,但他輕功不俗,帶著傷逃了。”
“逃了?”
全子舉又道:“卻沒那麼便宜,艾師兄一劍刺爆他的下體,斷其禍根。”
“這淫賊被處宮刑,定然痛苦萬分。”
趙榮心說活該,“叫人留意一下,提防他回頭報複。”
全子舉點頭:“這淫賊還敢來衡州府作惡,定要把他的命留下。”
翌日一早。
趙榮背上一個小包袱,一人一劍登上客船。
他帶了《廣陵散》,也帶了《媼婦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