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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當夜李窈便真的做了一場夢。
夢裡她回到了那座總也走不出去的重明宮。
那是大概是金秋之後的一個雨天,宮院裡銀杏樹葉子早就泛黃。到處都是雨絲連綿。黛紅色的宮牆在雨水衝刷中,顏色變得柔和起來,並不如晴日時刺眼。
李窈站在滴雨的簷下,伸出手去接外頭的雨水。
略微攤開的手指之間隻有微涼的空氣,雨絲並未停留,便徑直穿過她的掌心,落在碧波蕩漾的鏡湖之中,叫她明白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長廊轉角匆匆衝來兩個握刀的武士,神色肅穆,青色的衣襟上還帶著血,腰間各都掛著東宮禦殿禁軍的玉牌。
李窈退後一旁,垂頭想要避讓。
兩個武士走得龍行虎步,步履匆匆,眼中好像並沒有她這個人一般,靠左的武士腰刀在廊柱上磕了下,刀鞘便朝著李窈橫掃過來。
她差點驚呼出聲,而後卻眼睜睜看著武士的刀鞘直挺挺從腰間滑了過去,毫無阻礙。
擦身而過的時候,靠左的武士像是起了談話的興致。
“你說這禦史台的羊大人還真是個硬骨頭,而今陛下已經薨逝,諸王被攔截在帝都之外。帝都的禁軍也全數被殿下掌控,聰明的人就該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也就是羊大人。死都不肯低頭。”
同伴聞言嗤笑一聲。
“你當是咱們,文人不就講究一個氣節。再說了,上次殿下召見群臣,數他叫得最凶,說什麼,曆來天子哪裡有殘腿之人。這不就遭了罪。還連累了與他聯名上書的人。也罷,你我還是守好本分,彆讓諸位大人等急了。承恩門那位統領可不是好說話的。”
武士口中的殿下一定是元岐,可是他們說的,什麼陛下薨逝,那是李窈從沒聽說過的事情。
她跟在兩個武士身後,想看看他們究竟是要去做什麼。
兩個武士很快便到了承恩門外。互相交換了個眼色,一個武士摘下腰間玉牌,交給了守門的護衛。
金屬澆鑄而成的青銅大門幽幽一聲響,錯出一道兩人寬的縫隙。從那道縫隙中洶湧而來的,是一股濃鬱的血腥氣。
李窈不自覺皺起眉,抬頭看著青銅宮門上頭的石匾。
承恩門,本是東宮侍臣每日上值,歸家時必定要經過的一道宮門。
石匾上的字,據說是某代大鏖天子親筆所書,用以警示儲君日後要銘記君臣相攜之誼的。
兩個武士閃身從縫隙中穿過。眼看宮門就要重新合攏,李窈猶豫一下,也緊跟了上去。
承恩門外便不再是重明宮地界。
跨出那道暗紅色的門檻的時候,李窈心中竟有些惴惴,想著上輩子有朝一日走出重明宮的願望,居然是在夢中實現的。
宮門外卻跪了滿地朱紫官服的公卿,昔日在朝堂中攪弄風雲,談笑之間便能決定一郡百姓民生的大吏們,此刻匍匐在磚石地上,宛如一群被趕到一起,引頸待宰的鵝鴨。
綿綿細雨中,青石地磚上的鮮紅色還濃得刺眼。
李窈晃了一眼,便連忙捂住口鼻,退到一旁,餘光隻看見那攤鮮紅色之旁,殘損的細長物什。
那物什顏色蒼白,一端滲血,另一端套著一隻玄色鷹頭履。顯然,是從人身上砍下來的。
“諸位聽好了,殿下要我替諸位帶句話。”領命的武士衝著一旁的承恩門統領點了點頭。
列隊侯在闊道下的武士們便四散開來,像是隻等下令便要動手的屠夫們一樣,一人守住了一隻瑟瑟發抖的鵝鴨。
武士麵無表情。用平板的語氣,複述那句帶著嘲弄的話。
“殿下說:孤聽聞天下不曾有殘腿的天子,那麼試問諸君,天下是否又有殘腿的公侯名相?”
話音一落,宣令的武士率先抽刀。
腰間佩刀出鞘,寒光一閃,朝著身前那名須發花白的大臣膝下,劈砍過去。
雨絲中忽然就多處十幾片飛開的血花。血花飛開處,緊接著就響起,像是落入獵人陷阱的野獸才能發出來的叫聲。
大片大片的血色從佩刀劈砍處綻開,從承恩門上向下看,像是一朵朵怒放的秋海棠。
陡然讓這座屹立四百八十多年的儲君宮門沾上了妖豔的氣息。
空氣中的血腥氣撲麵而來,濃鬱的令人懷疑這場雨到底是不是一場血雨。
李窈捂著眼睛僵立在那裡,動彈不得,隻聽到遠處武士低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