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程程訝異地朝他看去,陳默安卻看著虛空的地方,兀自說出口。
“是啊,我真的很討厭自己,那麼矛盾的自己。”
“每天,我都在矛盾中度過……想找你,又不敢找你。”
他的聲音輕輕渺渺的,像是沉浸在回憶裡,“我可能,永遠忘不了去年那天,一起吃火鍋,你跟我說的話。那麼勇敢,說要跟我在一起。我那會真的好想答應。”
詹程程雙眸睜大,不敢置信。
“真的。”陳默安說:“隻是我退卻了,那會我看著你失望的眼睛,我這裡……”他指著胸口的地方,“很痛,很痛,但是我連痛都不敢表現。”
“每一次麵對你的時候,我就有一種巨大的無能無力感,我心裡想,這是我喜歡了好多年的女孩,可我卻不敢回應她的愛,我甚至怕會害了她……”
“為什麼?”詹程程既震驚又疑惑,幾步是不由自主的問。其實,這也是她過去纏繞多時的困惑。
“為什麼?”陳默安抬頭,看著天花板,眼睛沒有焦點,好像視線找不到倚靠,他自問著,語氣無奈而蒼涼,“為什麼?因為我已經在一個深坑裡了,我不想把你也拖下來……”
“程程,你不知道嗎,我一直處在一個深坑裡,我努力往上爬,卻有更多的力量將我往下拖……”
“嗬,這個坑,大概就是命運吧……這麼些年,窮苦潦倒的家境就不說了,我不怪誰,沒有人能選擇出身,我隻能拚命讀書,改變自己的出身,畢業後我努力工作,像個拚命三郎一樣,企圖繼續改寫命運,我比同齡人更吃苦,更敬業,更上進……然而我的命運改變了嗎?微乎其微,我背後的陰影還是拉著我往下墜。”
“這麼多年,許多與我同齡的人,哪怕條件比我差的,也有會想辦法,在這個城市,買了房付了首付,可我沒有,常有人問我,陳默安,你條件挺好,收入也不差,怎麼還不考慮這些事呢?”
“難道我不想嗎?可是又有誰知道,我拿什麼買?”
“程程,你肯定看到我老家的房子垮了吧。這不算什麼,在垮之前,我就送走了兩個老人,一個是我爸,一個是我姑婆。算一算,上天對我真的很苛刻,很小時,娘跑了,爹癱了,為了給爹治病,欠一屁股債,家裡沒人,就指望我還債,我兒時沒辦法還,總在被窩裡對著那些天文數字發呆,可發呆有什麼用,還是得靠自己。大學後還沒畢業,我就開始到處做兼職,同學玩鬨輕鬆時,我永遠在賺錢。”
“為了那些重債,我像個賺錢機器一樣,沒日沒夜,連睡覺都覺得是種罪過,終於在大三時,把近十萬的債還清,那會我以為好日子就來了,我終於可以開啟自己的人生了,可怎麼會呢,我老家的爸還癱著呢,為了給他好一點的晚年,我加倍工作,想過把他接到城裡來,可我要上班,沒辦法照顧,隻能將他放在老家,請左右鄰居代為照顧,可他又生了其他的病,總是住院,我沒辦法,請了一個遠親的姑婆去照顧,姑婆是孤寡老人,我想著,兩個老人在一起總能有個照應,姑婆現在幫我照顧父親,未來我也回好好孝敬她,給她養老送終,結果,姑婆在照顧我爸時摔傷了,中風。”
“兩個老人,一個偏癱一個中風,全都去了醫院,都是治不好的病,我好不容易讚起來的積蓄,想要為以後做一個小家的積蓄,全都送了醫院。”
“後來,醫院竟然不肯收了,沒得治的病他們嫌占床鋪……沒辦法,我隻能托人將兩老人送進療養院,兩個老人一個完全沒有自理能力,一個癡呆,都需要專門的護工看護,一人配一個護工還不夠,日夜都得有人守著,不然怕出意外,所以我請了三個。三個護工費,療養院的費,老人的生活費,還有不時的醫藥費,診療費……程程你知道,這個數字累積起來有多可怕?”
“我拚命的工作,希望多拿點獎金,可這個費用像無底洞,永遠填不滿……甚至我還得背負十幾年,甚至幾十年……”
詹程程呆呆聽著,他竟然隱瞞了這麼多,原來他家裡出了這麼多事,她知道他難,卻不知道他這般難。
家裡有一個偏癱患者就能拖垮全家,再加一個癡呆的中風老人,且這些病患的費用還不是一時的,甚至要持續十幾年甚至二三十年,直到些人離世為止。這是怎樣的一筆巨債,她都不敢想象,才出社會沒幾年,年輕的陳默安身上就背了那麼重的包袱。
陳默安還在笑,他終於將目光投到了她身上,許是這幾天的病情,反而讓他有了破釜沉舟的意味,那些隱瞞太久的痛苦與糾結,他不想再瞞了。
“我知道,如果我跟你坦白這些,憑你的性子,你肯定不會介意,甚至你還會跟我一起承擔,可是我怎麼能做得出來?”
“我不敢想象這個場景,我的收入全部填補我的家庭,就連你的也要投進去,你大好的青春,彆的女孩子在這個年紀,享受愛情,縱情恣意,吃大餐用品牌,你卻省吃儉用跟我一起填這個無底洞。”
“程程,我怎麼舍得呢?跟你在一起,是我在這世上最快樂最單純的時光,那麼好那麼好的你,我怎麼舍得!”
“愛一個人不就是要給她世上最好的嗎?哪有我這樣的呢?”
“我掙紮了很久,後來,你跟盛星河在一起了,我就想,這樣也好,我不能拖你去受苦,你跟著他,也許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可人心就是這麼矛盾,我希望你幸福,可看你們甜蜜,我的心又像被利刺一樣不斷的紮,我想遠離,不要再看你,可是我的心不受控製,它還是像一樣,總是想靠近你,想關心你,想知道你有沒有吃好,有沒有睡好……我想念以前每天晚上,我們打完電話,你跟我說晚安……”
“我無數次痛恨這個命運,但凡它給我一點點喘氣的機會,我也不會掙紮,這麼絕望……過去,我無數次站在西郊看到的那個樓盤上,想象著還有多久可以付個首付,歡歡喜喜在房產證上寫上你的名字作告白,然而,那一天卻離我越來越遠了……跟著你一起,越來越遠了……”
“如今,你都要結婚了……嗬……再一分開,就是一輩子了……”
陳默安扶著床頭,像是千言萬語找不到任何詞來形容這一刻的感受,隻能搖頭笑:“嗬……”
這一晚亢長的一番話,虛弱中的他像是用儘了力氣才說完,這壓在他心底的話,壓在他心底的枷鎖,太久太沉了。他笑著,笑容苦澀,滿目淒愴。
詹程程也沉默著,久久不語,隻覺心裡異常沉重。
誠然她對陳默安已不再如從前,可她的內心深處,他永遠是那個跟她一起親密長大的男孩,那麼多歲月,他們曾是彼此的陪伴,也是彼此的倚靠,那些年,他的苦,他受的磨難,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她這一刻說是悲傷,倒不如說是與他命運的共鳴。那個站在命運最痛苦底層,不斷想往上爬,卻又不斷被踐踏下去的男孩。太苦了,這些年,命運對他太不公平了。
忽然間眼角一熱,竟有濕潤感冒出來,她不想讓他看見,扭頭,看向身後的窗戶。
六點半的天,已經黑了,窗外濃雲密布,空中竟然還有雨絲飄搖。
下雨了?!
雨絲紛紛,也淋向了商業街。
大多圍觀的路人已經跑了,求婚現場空蕩蕩。
隻有盛星河還在站那,目睹著雨中越發狼狽的場景。
雨是十多分前下下來的,那會他還盼著她來,想儘一切辦法護住這表白的一切,然而無濟於事,她沒有來,大雨也淋濕了這裡的一切,精心布置的鮮花牆被雨打東倒西歪,風還將不少花吹落,地上擺著的巨大粉燭陣浸泡在地上的雨漬裡,天上為了助興的飛機早就不見了,就連請來的上百名手握氣球,一起放飛求愛誓言的粉絲陣也都散了去。
這原本熱鬨浪漫的場景,在這一刻的風雨中,毀了個七七八八。
隻剩盛星河站在雨中,麵對滿目狼藉,而他要的等的人,至今都沒有出現。隻有江奇撐著傘,在旁邊說:“要不,再打個電話試試。”
盛星河又撥了一個過去,嘟嘟嘟的忙音,沒有人接。
方才大雨落下之時,他再顧不得什麼偶遇的驚喜,開始撥電話,可他等的人不僅沒有來,甚至連電話都沒人接。雨絲打到他身上,冰冷冷的,他身子似乎都等麻木了,全然不想避。
江奇擔憂地看著,他懂盛星河這會的感受。
這本應該甜蜜相擁的一幕,東奔西走,籌備兩天,滿腔歡喜,結果在這猝不及防的大雨以及對象失約的接踵打擊中,蕩然無存。他幾乎是看著盛星河的期待漸漸變成失望再變成陰沉。
雨漸漸淋濕了盛星河的衣服與頭發,他仍然不肯躲避,隻握著手機,麵對著滿目瘡痍,一遍又一遍的打。
無人接聽,他呆站了會,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片刻後他突然扭頭,在雨幕裡問江奇,“你說,我是不是也跟你那個同事一樣?”
“什麼意思?”江奇沒反應過來。
盛星河目視著雨絲,失魂落魄:“就是結婚的前夕,對象跟前任跑了啊?”
“不會吧。”江奇趕緊安慰,“不可能,小蘑菇不是那樣的人。可能真是什麼事耽誤了,你彆瞎想,咱再想想辦法,去哪找她……”
盛星河神色微變,甚至看得到眼裡的脆弱。
他嘴上這麼說,心底終是希望如江奇所說,像是瀕臨絕望的人,懷揣著最後一絲希翼。
可就在這時,一直無人接聽的手機終於通了。
盛星河趕緊出聲,詹程程的聲音也同時傳出來:“盛星河,你怎麼打……”
她話沒說完,那邊傳來一聲叫,然後便是緊張在乎的一喊,“默安!”
電話便斷了!
隻這一瞬,江奇能明顯看到,盛星河臉色大變。
最後一絲希翼徹底被捏碎,在這未婚夫滿懷希望求婚的日子,未婚妻當真跟情敵在一起。
江奇都能感受得到盛星河的震怒與絕望,他張口想勸,可“砰”一聲大響,盛星河猛地砸了自己的手機,衝向雨幕。
那邊,公寓裡的詹程程還在試圖扶起陳默安。
方才陳默安說了那些話後,虛弱的身子經不起耗,竟然劇烈的開始咳嗽,止都止不住,咳得麵色漲紅不說,像是快要把肺咳了出來。
詹程程見情況嚴重,趕緊打電話叫醫。
可一摸手機竟不在兜裡,應該是剛剛在客廳放優盤時,隨手放到茶幾上,她便去客廳拿,這一拿起手機,才發現盛星河竟打了十幾個電話。
她立馬回撥過去,結果還沒來得及跟盛星河說話,房內原本半靠在床頭上陳默安突然一倒,軟軟癱了下去。
她嚇了一跳,衝過去察看,果然陳默安太過虛弱,厥了過去,詹程程嚇得厲害,迅速打120,可電話似乎被其他人占了線,一時撥不通,她又急得回去掐他的人中,混亂中她想起以前某個學醫的同學說過,如果是太虛弱了而暈厥,喂一點生理鹽水會有好轉,要是沒有,就在溫水裡兌一點糖鹽同樣有效,她馬上去廚房弄了點糖鹽水,喂給陳默安。
陳默安這會完全沒有意識,她隻能將他扶起來,他個子比她大,她一時扶不起來,折騰半天才將他拖起來靠在床頭,然後捏開他嘴巴,將糖鹽水慢慢喂進去。
陳默安閉著眼,許是病太久無人照料,嘴唇乾裂,遇到了溫水,本能的往下咽,可他一邊喝,一邊仍是渾身無力,毫無知覺,身子不由自主又往下滑,漸漸就靠到詹程程肩上。
詹程程坐在床頭,急著喂他,沒顧這麼多。身子被這麼重的男人靠著,好不容易喂了半碗下去,詹程程也累得額頭出汗,就將碗擱在了床頭櫃,打算緩一口氣,接著喂。
這時忽然聽得外門一響,有腳步進來,特彆重的聲音,“剁剁剁!”像是攜卷著滔天的怒意。
詹程程一驚,這才想起來,自己進來時急著放U盤,外門都忘了鎖,是虛掩的。
她抬頭想看看是誰,目光倏然定住。
“盛星河……”
可眼前那個麵孔是,氣質又不像。
不再是往常對她言笑晏晏的盛星河。眼前的盛星河仿佛是從水裡撈出來的,渾身濕漉,衣服、頭發、鞋子都在滴著水……聽著屋外大雨劈啪響,難道是大雨淋過來的?
詹程程剛想問,卻被他的模樣駭住。這一刻的盛星河,渾身凜冽,散發著駭人的氣場,紅著眼,捏著拳,像是十幾年前,她第一次見他,那月下恐怖暴走,滅了一條街的修羅少年。
他慢慢往前走,越逼越近,氣場越來越強,詹程程第一次覺得他這麼可怕。
她在看看身邊,陳默安還靠在她身上,兩人並肩倚在床頭,怎麼看都容易讓人誤會。詹程程趕緊解釋,“盛星河,不是……”
可話剛出口,眼前人影已經一晃,衝入了臥室,隨後詹程程身子被撞得一晃,身邊陳默安已被盛星河一把拽住胸口,直接拎了起來。
這要放在平日,兩男人正常情況下動手,陳默安肯定不會坐以待斃,可現在病中的陳默安壓根沒有任何還手之力,盛星河拎著他,砰砰兩拳過去,快得讓人目不暇接。
詹程程驚的撲過去,死命去攔。
“盛星河你住手!”
“住手!”
“他病了!”
“病了?你們兩在床上病的?”盛星河暴怒出聲,“在床上治病嗎!!”
他拎著陳默安,劇烈地晃著他,“少裝死!給老子起來!”
“老子忍你太久了!!”
陳默安在這樣重的擊打下,還真睜開了眼,可他半點力氣都沒有,掙紮了下,似乎十分痛苦,詹程程嚇的心慌,試圖攔在兩人之間。
“盛星河,你停!你給我停!!”
可她這樣一攔,盛星河怒火反而更盛,如果說方才打陳默安還有最後的克製,那現在全都沒有了,他眼眶通紅,暴怒的獅子般,衝過去將地上的陳默安揪起來,拳頭砰砰砰落到陳默安身上,砸得都能聽得到聲音。
“起來啊!孬種!!”
“起來!!!”
隨著這聲震徹屋頂的咆哮,詹程程嚇得心狂跳,她看到陳默安臉色發青,呼吸像是都不能喘過來,再這樣下去真要出事了!
“停!!”詹程程猛地撲過去,用儘全力拽住盛星河,便是這一下,她撲倒了他,激烈中似有什麼東西清脆一響,有暗影飛出去,砸出破碎的聲音。
而她的情緒也再忍不住,吼道:“盛星河你瘋了!!”
她聲音從未有過的激烈,緊盯著瘋狂中的男人。
這吼叫的過後,卻是驟然而來的安靜。在這剛剛瘋狂的激烈中,靜得讓人心慌。
有“滴答、滴答”的聲音響起,在寂靜中如此清晰刺耳。
詹程程呆呆低頭,就見地板上一灘紅色,順著那紅色往上,是盛星河的胳膊,白皙的手腕竟有十來厘米長的血口子,血不住往下流。
而他身邊不遠處,是摔了一地的瓷片。
詹程程剛才撲過去攔他,衣服帶動了床上給陳默安喂水的碗,碗幾乎是借詹程程前撲的力氣,重重砸向盛星河,又在地上摔裂,飛濺的碎片直接將盛星河的手腕割傷。
詹程程不知道那碎片具體割了哪些筋脈,但看那傷口極深,血越來越快的往下湧,比電視上割腕的畫麵還嚇人。
地上很快彙集了一灘紅色,猙獰而刺眼。
詹程程嚇到了,她上前想幫他捂住,可盛星河卻退後一步。
跟方才激烈的打鬥不同,眼下他臉色蒼白,像是絕望到極處。不知是傷口痛極還是心口痛極,他緊盯著她,語氣緩慢而森冷:“詹程程,你說過,你會永遠把我放在第一位。”
他舉起他滿是鮮血的手,“這就是你的承諾?”
詹程程有些無措的搖頭,“不是這樣,我不是有心……”
盛星河卻聽不下去,他不住後退,臉上甚至在笑,有撕裂的痛意在他眸中浮起,這陣子所有恩愛與痛苦仿佛在刹那破碎幻滅,他緊盯著她,最終表情一冷,滿眼決絕。
“既然你最在乎的始終是他。”
“那詹程程,我們分手吧!”
“不……”詹程程一瞬睜大眼,伸手去抓他,可盛星河已經轉身走了。
“盛星河……”詹程程追在後麵,拚命想攔他,盛星河回頭看她,可也是最後一眼,那雙眼睛什麼溫度都沒有,除了冰涼,隻剩決絕。
接著他用力拂開她的手,衝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