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秀夫不置可否,沉吟片刻,開口說道:“我在朝廷邸報上看到的是,南寧軍治下黎民叛亂,與峒丁裡應外合,屠諸將臣兵士、擄男女老幼,如今看來,此事是假吧?”
賈旭倒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承認道:“沒錯,欺君。”
陸秀夫見他如此光棍,反而一愣,繼續再問道:“那你到此以後,如何讓原屬各官交權於你?”
“簡單啊,矯昭,奪權。”賈旭輕描淡寫的說道。
“人呢?都殺了?”陸秀夫又追問。
賈旭答道:“那沒有,關著呢,各個活的都挺結實,我偶爾還會去看他們,罵我的語調那叫一個中氣十足、蒼勁有力。”
陸秀夫被他忽然的無恥氣的想樂,原本好像有無數的大道理等著教訓賈旭,卻一時無從開口,隻得歎息著搖了搖頭,說道:“果然是‘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賈軍使真的是讓陸某大開眼界。”
賈旭聳了聳肩膀,說道:“沒辦法,時間緊迫,我沒功夫跟他們一點一點的磨牙。”
“何事如此著急?”陸秀夫問道。
“我急的是我大宋,積重難返、搖搖欲墜。”賈旭回答道:“你也不用跟我裝作什麼都不懂的樣子。李製置廣招天下良才入幕,總不會是為了找人陪他吟詩作對吧?君實先生久在江淮遊曆,又襄助李製置處理庶務,被李製置稱之為‘能’,看了那些、做了許多,對大宋如今是個什麼樣子,心裡不會沒有判斷吧?你真的覺得,以如今的大宋,凡事按部就班,還真的有救?或是李製置在江淮,為了鞏固河防、經營地方,私下裡就沒做過什麼出格之事?”
陸秀夫答道:“總不如你這般荒唐。”
“那是因為我沒有他那樣的根基,要做的事卻比他要更深遠!”賈旭堅定的說。
陸秀夫聞言說道:“你是宰輔之子,賈丞相如今聲望正隆,如日中天,如何卻稱沒有根基?”
賈旭擺了擺手說道:“所謂宰輔,名為朝中最大的官,實則隻是最大的靶子罷了。多少人麵上恭順,私下裡竭力掣肘,想著把他拖下來,自己站上去?宰相的權利,上來自於皇帝信任,下來自於百官支持,就注定他為了執行自己的權利,對上對下都要充滿妥協,可如今的大宋,靠妥協是救不了的。若是不妥協,以一身而敵君父、百官,又不過是取死之道。君實先生不見玉津園中韓侂胄乎?堂堂當朝平章軍國事,僅僅因為皇帝想求和,就被人當街槌殺,獻頭顱於帝國,何其兒戲!”
“而我卻不同,我如今力量雖還弱小,卻完全來自於自己的經營,受我自己的掌控!而且我相信,我一定可以愈來愈壯大。我不要做一個左支右吾的裱糊匠,而是要待到暴風驟雨襲來之日,為大宋做一中流砥柱!”
“隻怕世人不這麼想。”陸秀夫說道:“他們會說你私鑄兵甲、招攬流民、構陷同僚,樁樁件件都是謀反的大罪!”
“世人怎麼想,我且管不到。”賈旭又恢複了一臉無賴的神情。“隻要我昌化軍中百姓得了實惠,自然擁護於我,支持我發展,彆人說什麼,我管他許多?”
“世人如何想你可以不管,皇帝怎麼想你也不管麼?”陸秀夫問道。
賈旭滿臉無辜地反問:“皇帝?皇帝怎麼會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誰會告訴他?難道是你麼?”
他攤開手,用一種天真無邪的語氣說道:“我也不瞞君實先生,今日你我將話說得這麼透,如果你最終還是不願襄助於我……你覺得我還能讓你回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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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賈旭繼續陪著陸秀夫,到城北鋼廠參觀。
去時乘坐馬車,看著旁邊心不在焉的陸秀夫,賈旭也沒有出言相慰。昨晚話說得很赤裸,他倒不是威脅陸秀夫,因為他知道陸秀夫不是怕死之人。既然想讓他輔佐自己,總是要把話講明白才是,靠欺瞞是無法長久的。
陸秀夫的心不在焉,當然也不是因為害怕。他之所以答應來昌化軍走一遭,李庭芝的麵子自然是一方麵,更多的是聽聞一年多來眾多原本依附於外戚、宦官勢力的官員闔家被貶昌化軍,在此地淒風苦雨、飽受虐待。他雖然也不喜外戚、宦官專權,對賈似道雷厲風行地鏟除這兩股乾政勢力也是拍手稱快,但是戕害讀書人,那是另一碼事。大宋養士三百年,對讀書人可謂極儘優待,何嘗有過這般殘忍行為?自己同為讀書人,到此地麵斥其非,勸他向善,他又能拿自己怎麼樣?
隻是到昌化軍後,止昨夜路上一觀,已讓他大為震撼。江淮、兩湖之人談昌化軍色變,稱之為“地獄”,可從昌化本地百姓的精神麵貌上觀之,卻絕非如此。人們臉上不自覺流露出的滿足、自信和希望,自己從未在其他地方的百姓臉上見過。一路上的一點一滴,旁人也許不曾多想,他卻是個細心之人,這對他來此之前心中預設的場景大相徑庭,讓他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陸秀夫與賈旭一同坐在車上,感受著車輪壓過鐵軌,載著上百人奔騰馳騁;看著直聳入雲的煉鐵高爐,和爐下正忙碌的將鐵水引入各處模具成型的匠師、往來搬運的學徒;鐵廠東南側開始向西成排有著獨特整齊美感的新式建築;尤其是看著井井有條的流徙營和營中脫胎換骨的人們,其中一人,他在書院中相識,也曾是官宦家子、養尊處優,前段時間坐罪流放,此時正趴在地上用一塊磨刀石打磨著懷中的鐵器,那副全神貫注的模樣和磨好一塊之後臉上的由衷喜悅,更是讓自小便以沉靜著稱的陸秀夫甚是心神不寧。
昌化之前是什麼樣子,陸秀夫不知道,但是各式縣城,陸秀夫沒少遊曆見識過,原本的昌化隻會更差,不會更好。而短短不到一年,新的昌化便能如此,若是給賈旭十年時間,他也許真能將這裡建成一個翻天覆地的樣子?
整日下來,他一言不發,賈旭也不管他,隻是帶著他四處參觀,自顧自地介紹。這種人思想深邃,你無需與他講太多,他自己自會去想,同時他又意誌堅定,你與他講太多也無用。直到下午從城北歸來,在昌化城中下車之時,看著旁邊書院放學時背著小包走出大門的歡快的學童們,他才第一次開口說話:“你打算怎麼做?”
賈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然後答道;“一年的學期確實太短,如果可以的話,每個人都應該自六七歲時便上學,至少學至十五六歲。而且這種學習應當是強製性的,我願稱之為義務教育,所學內容除孔孟之道外,諸如算學、格物學乃至於身體的錘煉都應該包含在內。我如今財力實在有限,不過待到日後,我一定會將其實現的。”
陸秀夫點了點頭,轉而又搖了搖頭,自嘲的一笑著說道:“我問的不是這個。我是問,你打算怎麼來做大宋的中流砥柱?”
賈旭眼前一亮,這是動心了啊。
“我們兩個總不好站在大街上就這般說吧。”他將手指向一旁說道:“這裡有間新開的茶館,前幾日我看還在修葺門麵,不想今日竟已開張了。不如我們就到茶館之中,一邊品著香茗,一邊詳談如何?”
陸秀夫點了點頭,二人便進了路邊這座新開的茶館。進門之後見屋內裝飾古樸,往來的小廝舉手投足間竟也透著些不凡,可見店主人品位極高。賈旭問迎上來的門童:“可有雅室?”
門童伸手一引,淡淡的說了句:“二位客觀請隨我來。”然後便轉身向內走去。二人隨著門童而行,穿過外堂,轉過一個照壁,見內有天井,道路四通,正麵應是店主人所住宅院,兩側便是雅室。二人進了其中一間,繞過門口繡飾精美的屏風,室內擺設典雅彆致、古色古香,紫檀木的案幾上精雕細琢,牆上掛著筆鋒不俗的山水畫,角落裡擺著琴架,上麵放著一把古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