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炎熱,使人不禁心浮氣躁。
江義承回了江府後,便沉著臉讓下人把江絮清喊過來。
難得見自己夫君這般嚴肅,好似隱忍著怒氣將要爆發,唐氏便問道:“怎麼了,可是慕慕又出什麼事了?”
江義承此時尚未蓄須,儒雅書卷氣的麵容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說道:“夫人,慕慕已有八歲,再過幾年也該是大姑娘了,是該好好管教管教,你不知道,她在鶴華書院都做了些什麼!”
江家因世代文官的緣故,江義承在學識上對自己的孩子也要求極其嚴苛,即便江絮清是女兒,他也不能就這樣放任她不學無術,尚在她四歲時便將她送到了鶴華書院學習。
而鶴華書院的負責先生,正是他早已致仕的老師。
呂老師不僅學識淵博,且德高望重,是無數文人心目中的清流,自己的孩子能在他手中教導,江義承是絕對的放心。
可偏生不巧,他今日偶遇了呂老師,這才得知自己的女兒早就在昔日恩師麵前闖下大禍,丟儘了他的臉麵。
江絮清哼著小曲,腳步輕盈地進了燕喜堂。
她今年隻有八歲,生得玉雪可愛,纖細苗條,一雙水盈盈的杏眸澄澈明亮,靈動耀麗,便是如此已然能看出成人後是何等的楚楚嬌態。
江絮清行至江義承跟前,乖巧地喊:“爹爹。”
她還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麼,反而還要撲到父親懷裡,她習慣性地想要撒嬌,驟然對上父親冷沉的臉龐。
江絮清歪著腦袋,眉眼彎彎地笑問:“爹爹,是誰惹您生這麼大的火氣啦?”
唐氏輕咳一聲:“慕慕,站好。”
江絮清噘嘴,扯了扯自己腰間的宮絛,就想要耍賴。
年歲尚小的姑娘自幼被嬌寵長大,還沒真正見過自己父母動怒的樣子,絲毫沒察覺到自己做錯了什麼。
江義承見她還有臉笑出來,氣得胸口有些疼,他猛灌一口茶,便說道:“跪下!”
父親的嗓音冷得不近人情,江絮清嚇得雙肩一縮,頓時眼淚在眼眶打轉。
她難以置信看著江義承,“爹爹,為何要慕慕下跪?”
她做錯了什麼……
爹爹平日那般疼她,怎麼會這麼凶的語氣與她說話。
江義承冷著臉,“你前兩日是不是將呂先生撞倒後沒有道歉就跑了?”
前兩日撞了呂先生?江絮清鼓著臉想了會兒,“是的,不過……”
她話未說完,江義承臉色難看至極,“你還知道承認?撞傷老師同跟個沒事人一樣,為父平日就是這樣教導你的嗎?”
江絮清小臉慌張,急忙解釋:“爹爹,當日是那樣的情況,我也是被人推了一把,沒有站穩後才撞到了呂老先生,可我看到有人扶起他,他也沒有出事啊……”
況且,她也是被人害的,又並非是她有意去撞呂先生。
爹爹好生不講道理。
江義承才不
管她是不是被人撞了,但她撞到呂先生是真,當時沒有去扶還沒有道歉,這件事被恩師說到了他麵前,讓他的臉往哪擺?
眼見女兒還不知錯,江義承沉聲道:“罰你去祠堂跪一晚上思過!”
說罷,他寬袖揚起,便出了燕喜堂。
跪一晚上的祠堂……江絮清小臉一白,淚花嚇得在眼眶打轉。
她最怕的就是夜裡的祠堂了。
還是她一個人的情況下……
**
夜色朦朧,皎月高懸。
現下尚且未到夏日最炎熱的時候,晚風從雕花窗縫隙吹進來,倒有些涼爽。
江絮清跪在蒲團上,纖細的背影透著幾分柔弱,她扭動著身軀將掌心墊在膝蓋處稍微得以緩解。
跪得久了,她細嫩的肌膚實在遭不住這罪。
但爹爹這次擺明了要懲治她,無論阿娘怎麼求情,也不準她從這祠堂出去。
江絮清越想越覺得憋屈,父親隻在乎他的顏麵,根本不管她是不是也被旁的孩子欺負了,當時若非有個少年用力推了她一下,她也不會撞到呂老師。
憑什麼讓她道歉,她也是受害者!
想到這裡,她心裡便難受地要擰成了一團,眼圈漸漸泛紅,她不斷抬手擦眼角的淚水,可淚水偏生就是流個不停,她擦都擦不贏。
夜裡的祠堂隻堪堪點了微弱的燭火,高台前擺放著諸多江家祖先的靈位,那些貢品在搖曳的燭光襯托下,忽明忽暗。
此時,安靜的祠堂內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江絮清聽到後,擦眼淚的手頓時僵滯停在頰邊,白皙的肌膚都緊繃了起來。
她很早便聽哥哥提起過,祠堂是最容易在夜間鬨鬼的地方。
這裡有許多祖先會在深夜出來吃這些貢品……
否則為何這祠堂的貢品,時不時要換上新鮮食物。
江絮清望著昏暗的牌位,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感覺那些牌位好似都上前了幾步,意識到這點,她小臉頓時嚇得失去血色。
似是印證了她的猜想,她身側的簾子也跟著輕輕晃動了起來。
江絮清跪著的身子不由發軟,下一瞬,直接癱坐在蒲團上,嚇得站也站不起來。
她淚水奪眶而出,雙手捂臉,細軟的哭聲從指縫間溢出來:“嗚嗚……要是裴小九在就好了。”
她後悔了,昨日不該跟裴小九吵架的,否則他若得知她今晚被爹爹罰祠堂,定是會來看她。
裴小九膽子大,他能將那些鬼嚇跑!
她哭得淒切,嚶嚶不斷,口中還在念著不知從哪學來的亂七八糟的咒語,試圖驅趕邪鬼。
緩慢曳動的簾子另一側。
少年身形頎秀,著一襲湛藍長袍,以懶散的站姿斜倚在雕花窗旁,月光灑落至窗邊,照亮他含著壞笑的桃花眼,白皙稚嫩的麵容渡了層柔和的月色,使他攻擊性極強的氣勢硬生生柔軟了幾分。
聽著小姑娘越來越細小的哭
聲,他伸出長指,緩緩從窗邊摸了顆小石子,朝那迎風吹拂的簾子彈去。
小石子落地後,在寂靜的祠堂發出清脆的聲響——
江絮清嚇得小腦袋揚起,頓住,咽了咽口水,忽地她閉上眼,七慌八亂地從蒲團上爬起來往門外狂奔。
就算被爹爹打她也認了!
這祠堂當真有鬼……
少年皺了眉宇,緊接幾個跨步便輕鬆趕上了奮力往外奔的小姑娘。
他一把揪住她後衣襟。
江絮清是跑也跑不動了,淚水唰地就湧了出來,她嗚嗚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臉。
隻要她不看鬼,那鬼就不能吃她!
裴扶墨瞧她嚇得都不敢回頭了,一時是又氣又想笑,她但凡膽子大一點到簾子後麵來就知道究竟是鬼還是人了。
僵持了半晌,江絮清委屈地擦了擦淚,這隻鬼,好似挺有耐心?
直到這會兒,她才察覺到不對勁。
江絮清悄悄睜開一隻眼,往下方打量看去,身後的鬼穿了一身藍色的衣袍,瞧著紋路還價值不菲,布料上佳……
她深吸一口氣,雙手一擺,裴扶墨眉梢一挑,便將她鬆開。
江絮清轉過身來,麵前的“鬼”,果真是裴小九。
她瞪著濕紅的眼,正要開口問他為何捉弄自己。
裴扶墨掃了眼她哭得通紅的小臉,冷哼一聲:“嗯嗯嗯嗯嗯嗯嗯!”
江絮清:“……”
他大晚上溜到她家祠堂來,就為了衝她嗯嗯嗯嗯?
江絮清擦了擦淚,水汪汪地看著麵前微揚著下巴還帶著一臉傲氣的裴扶墨,想了半晌,才明白他在發什麼神經。
“嗯嗯嗯嗯嗯……”
裴扶墨指著她方才跪著的那蒲團邊上卷起來的席子,下頜又往簾子另一邊指,“嗯嗯嗯嗯嗯嗯。”
江絮清:“……”
她瞪了裴扶墨一眼,便聽話的過去將那張阿娘給她準備的席子取過來。
裴扶墨嫌棄她動作慢,過來一把搶過那席子便攤開墊在地上。
席子很大,鋪在地上都能容納三個人,中間以簾子隔開。
江絮清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跟他一樣躺在簾子的另一側,她取過母親給她準備的軟枕便趴下了。
不知為何,當知道裴小九來了後,她便不再害怕了。
她躺在席子上,唇角微微翹起,隔著那輕薄的簾子,想跟裴小九聊聊天。
想半天,她小聲道:“嗯嗯嗯嗯嗯……”
沒一會兒,從簾子底下遞過來一張紙條:「笨蛋,你嗯半天還上癮了?」
不是他先嗯的?江絮清氣得捏緊小拳頭,冷哼了聲,便將裴扶墨遞來的紙,原封不動塞了回去。
昨日她和裴小九吵架,最後放了句狠話,三天內誰主動和對方說話,誰就是小狗。
她不願做小狗,看來裴小九也不願意。
江絮清還生著悶氣,這時一張紙條又塞
了過來,她取來一看,「是不是怕了,想哭嗎?」
她咬了咬唇,不知道如何回複他。
裴扶墨像是知道她在為難,便從另一邊又遞過來了紙墨。
江絮清取過來,猶豫了下,寫了一句話。
裴扶墨側躺在席子上,右手撐側臉,他隔著這輕薄的簾子,盯著小姑娘安靜地趴著寫字。
小姑娘的側臉映在簾子上,裴扶墨的目光忽地被她發髻上的絲帶吸引了。
他沒忍住上手戳了下,嗯,是倒影。
紙條從底下遞了過來。
「怕……你明知我最害怕夜裡的祠堂,這裡麵這麼多靈位,多嚇人啊。」
裴扶墨唇角微勾,提筆落下一句話,他幾乎可以想象到江慕慕看到這句話會氣成什麼樣子。
江絮清盯著簾子半晌,總算看到紙條遞過來。
「我方才沒看見,再哭一個給我看看。」
“……”
他果然是來看她笑話的!
江絮清氣得將那團紙攥成球,從底下掀起簾子正想砸到裴扶墨身上,誰知,她悄悄掀起了簾子後,正好對上了裴扶墨含著笑意的桃花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