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槐與湄(1 / 2)

槐樹下,他正提筆運墨,身旁大大小小的石頭,壓著數十張還未乾透的墨跡。幾片槐花飄落紙上,他卻手也不抖,筆尖壓著槐花而過,花染墨色,字留清香。

“景明。”蒼顏老者背著手站在亭外,聲音不高不低,卻正好能讓他聽到。

他轉過身,看清來人,恭敬地一拜,說道“師父。”

老者沒幾步就走了過來,看了看亭邊鋪著的紙張,臉上卻沒有太多表情,說了聲“你來。”

說罷,便轉身離去。

他點了點頭,也不多言,跟在老者後麵。

二人來到正堂中,堂間正站著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孩子。觀其背影,身量同他一般高,烏發高束,穿一襲曇色窄袖小衣小褲,腳蹬一雙月白登雲靴。聽到二人的腳步聲,那孩子轉過身來,他“咦”了一聲。

——看打扮是個男孩,誰知轉過來一瞧,竟是個女孩。這女孩生得一雙秋水瞳,雖然眉眼疏離,卻是個如玉般的小姑娘。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詩。

老者捋了捋胡須說道“景明,這是小湄。從今以後,她也住在棲梧山。”

老者又看了看女孩。

小湄不用對方說,率先走上前來,坦蕩一拜“師兄好。”

她聲音柔柔細細,卻冷淡疏離。

他連忙端了端身子,回禮“你好。”

心底卻對這突然冒出來的“師妹”百般好奇。隻是師父在麵前,他可不敢隨便開口。

老者頷首道“既是同門,你二人便要同心同德,各取所長,認真隨為師修習。景明,你要好生關照小湄。小湄,你初到棲梧山,若是有什麼不明白的,要多請教你師兄。”

二人點頭,齊聲應下。

老者又是交代一番,匆匆下山。

兩人並行,他偷偷打量身側這個粉雕玉琢的女娃,一想到終於有同齡人陪自己在這山上做伴,心中自然歡喜。但他畢竟是師兄,麵上卻還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樣,鎮定自持。

走到屋前,他轉頭看了看對方肩上的小包,問道“小湄,你可帶了什麼多的包袱?”

小湄搖了搖頭“沒有。”

他“哎呀”一聲,說道“這屋子一直空著,眼下也沒有能用的被褥。等師父回來我和他說說……你若不嫌棄,可以先用我的!”

小湄又是搖搖頭,說道“謝謝師兄。不必了。”

“可是你也不能直接睡在床板上呀,那得多難受?”

他一麵說著,轉身跑進自己屋中,略一收拾,便抱著一床被褥出來。那小小的身體全都埋在了被子裡,走起來一搖一晃的,有些滑稽。

“噗——”

小湄沒忍住,輕輕掩唇笑了一下。

他從被褥後探出頭來,看見她這一笑,不由得有些癡了。“小湄,你笑起來真好看。”

小湄立刻收了笑容,麵上冷淡,一板一眼地說道“師兄莫要說我好看。”

他有些摸不著頭腦,說道“可你生得是好看啊?如果多笑笑會更好看的。”

他正說著,便順手將那床褥鋪在榻上,規規整整地收拾了一番。

小姑娘抿了抿嘴,竟有些生氣。

“小湄不好看……師兄以後莫要再說這種話了。”

“啊……”他有些發愣,回想自己好像並沒有做錯什麼,於是說道,“小湄,你怎麼生氣了?是我哪裡說錯了嗎?”

可小湄卻不理他,隻將她的東西放妥當,便以“休息”為由,將自己打發了去。“砰——”地一聲,房門在他麵前關上。

他撓了撓頭,百思不得其解。其時正是夕陽落霞,他忽然想到了他的字,趕忙向屋外涼亭跑去。可亭邊哪還能看見什麼白紙,皆是散落滿地的槐花。

他無奈彎身,逐一將紙從地上撿起來,鋪陳妥帖。不多時,滿滿當當便疊了幾十頁。

他又跑去亭中,那石桌之上,筆墨早已乾透,落上了大大小小的花葉。他搖了搖頭,將筆硯仔細收好,小心翼翼地吹開紙上槐花——正是“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雖然有些拙劣,卻也是他第一幅“習字”。他將紙一點點卷起,收在了一旁的竹筒裡,清香滿溢。

遠處暮鐘響起,他知道,這是師父要回來了。於是身體端正,趁著太陽未落,再練一遍師父教的拳法。

古槐煙薄晚鴉愁,小小的身子被斜陽拉長。

——收拳,落定,吐息。

同一時間,院門打開,老者步履生風,左右挑著兩個竹筐,落在屋前。

“師父。”他迎了上去,接過一個竹筐,向裡看了看,是幾根山筍,而另一筐裡,卻是棉被與衣物。

“師父,您真神。我還愁今夜要挨凍了呢。”他頓時喜道。

老者捋了捋胡須,道了句“有緣人贈有緣物。”便不多言,挑著筐子進了柴房。

他思索了一番。

“有緣人?”他搖了搖頭,師父又在打啞謎了。他背起竹筐,走向屋子。

“師妹,你醒著嗎?”他叩了叩門,無人回應,隻得將東西擱在門口。

過了片刻,他又說道“師妹,這是師父拿來的衣物和床褥,你記得收好。這裡不比山下,夜裡露重,莫要著涼了。”

他轉念一想——若是師妹睡下了,也聽不到他說話……橫豎晚飯時間還早,便徑自坐在石階上,決心等她醒來再交代一番。

哪知他才方坐定,“吱呀——”一聲,門突然開了。

他一轉頭,正與女孩的朦朧淚眼對上。他頓時“啊”了一聲,便將頭轉了過去,本想說什麼都沒有看到,又覺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這邊正有些心虛,隻聽對方開口“你怎麼還在這兒?”

她聲音卻不似剛才輕柔,沙啞中聽出幾分羞惱。

“我…我…我是來給你送被褥衣物的。”他有些結巴,連說了幾個“我”字才把話說明白。轉念一想,他又沒做什麼虧心事,何必這般心虛?

於是他穩了穩心神,補充道“不多時便要吃飯了。我趁這會兒幫你把床褥換了,你也好用新的。”

小湄揉了揉眼睛,眼角泛紅,卻沒了淚珠。她彎下腰,鉚足了勁才堪堪提起竹筐,嘴上卻說道“謝謝師兄,我自己來就好。”

看著她那副樣子,他有些不信,還是跟著走進屋子。隻見對方左手並右手,好不容易將床上被褥取了下來,再鋪新的,卻又首不見首,尾不是尾。忙活半天,她亦有些脫力喘息,一點也不像是做過這活計的樣子。

他登時搖頭道“還是我來吧。”

小湄悶悶地跳下來,退到一旁。隻見他踢了靴子跳上床,手裡輕輕翻弄幾下,便將方才那雜亂的被褥鋪了個齊整。他一邊鋪著,一邊同對方說,這裡應當如何,那裡應當如何……

雖然是最為寡淡普通的被褥,卻讓人生出了一些家的溫情來。

他覺得有些新奇,原來這世上也不是天生就會鋪被褥的。又覺得自己能教著她,打心底裡生出一股驕傲的勁兒來。

這就是為人兄長的感覺麼?

小湄聽著,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他便趁機教訓道“師父雖然照顧你我起居,卻也不會事事如仆人一般服侍。這些事或許你在家裡不必親力親為。但畢竟來了這裡,學上一二也有好處。畢竟我也不能總是幫你鋪床。”

小湄不解“為什麼?”

小孩子似乎尤其對什麼“永遠”,“一直”之類的詞分外在乎。

他撓了撓頭,笑道“師父說男女有彆,君子要恪守禮儀。等以後長大了,我就沒法如此幫你了。”

對方搖了搖頭,刨根問底道“既然小時候可以,為什麼長大了就不行?”

“呃……”他想了想,發覺同她講什麼君子不君子的她也聽不懂,便隻得轉移話題,說道“總之,你要學會照顧自己。”

這回對方倒是聽懂了,點了點頭,便不再多言。

他躍下床,整理好衣裝,又將被褥抱了回去。行至門邊,他才想起先前這小丫頭莫名生氣這件事來。

此時他心中似是了悟——對方關起門來偷偷落淚,莫不是因為生自己的氣而哭了?

他有些赧然地回頭,看見小湄一動不動地望著他,胸中便更添心虛,終於忍不住問道“小湄,你是不是不開心?若是你實在生我的氣,便打我一頓解氣吧。”

他閉上眼,站在那裡,等著對方發落。

誰知小湄輕輕問了一句“我生你什麼氣?”

他說道“方才……方才我說錯了話,惹你生氣。”

想了想,他又連忙補充道“你打我一頓就好了,可千萬彆告訴師父。”

小湄愣了愣,像是想起方才的事來,於是解釋道“不是的,因為我想起娘親……”

“娘親?”從記事起,便是師父一直照顧他,對爹娘的認知也僅限於書裡。

對方說道這,忽然淚光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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