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然入夜,細雨漸落。
蘇決明抱了抱雙肩,有些寒意。
——可恨天公不作美,還有一盞茶便可到黛城,卻偏偏這時下起雨來。守著顧見春入定醒轉,他漸漸生出了些困倦,竟也昏昏欲睡。
船家戴上蓑衣,在雨中不緊不慢地擺著槳。
顧見春探出身子,說道“前輩,不如進來避避雨,晚輩在外麵透透氣也好。”
船家眯起眼,問道“老夫進去避雨,誰來撐這槳?你來?”
沒等對方回答,他便哈哈一笑,說道“你這滄浪訣雖然是上乘功法,想要撐老夫這船槳,倒是還差些火候。”
顧見春一驚,隨即了然。這老者方才那一棹看似莽撞救急,卻實在精妙,既不傷到自己,又正好打在了他和夜來兩人的功法較量之處。若是沒有極其高深的武學造詣和功力,是萬萬不可能全身而退的。想不到自己隨意在岸邊尋的艄公,竟是個世外高人。能認出自己所學武功,必然也是熟知自己師門之人。
不知是敵是友......
他連忙回道“前輩教訓得是。是晚輩學藝不精,白白丟了師門的臉。”
船夫聞言,微微皺起白須眉。
“這也不怪你。那姑娘走的...卻也不是尋常路。”
顧見春回頭望去,蘇決明正擁著外袍,淺淺睡去。那少女倚在一邊,也是昏迷未醒。
“那是何路?”他問道。
“嗬嗬嗬......”船夫笑了笑,也不答話,撐了幾下棹。
“公子何必一問?到了黛城,你二人分道揚鑣,從此各不相見。她做她的少莊主,你做你的青山客,豈不快哉?”末了,他突然開口說道。黃金書屋
“前輩誤會了。”顧見春有些赧然,“隻是晚輩亦在尋一個人,怕是與她有些淵源。”
“老夫對俗世早已不再過問。你們這些彎彎繞繞的,老夫也不感興趣。”船家搖了搖頭,歎了一聲。“老夫與你師父放鶴有一麵之交。你臨行前,他起了一卦,算到你或將有難,來信讓老夫在此等你。如若你要去往何處,便渡你一程。”
顧見春又是一怔。師父他......
船不知不覺慢了下來。
透過雨霧,遠處若隱若現,正是燈火未歇。
“黛城將至。公子,你我便在此作彆。”船夫笑了笑,“山高水長,公子珍重。”
顧見春亦是躬身,恭敬地行了一禮。船靠岸,他背起夜來,又叫醒蘇決明,帶上行囊,便要離開。
蘇決明揉了揉眼睛,還未睡醒,卻被雨澆了個滿麵。
好在帶了傘,倒也不忙著躲雨。
隻見那船家擺著槳,悠悠往來路蕩去,也無歌,也無言。
顧見春突然發覺,這船家雖然淋著雨,身上卻一點也沒有濕,仿佛周身有一層罩子,嚴絲合縫地將雨水攔在了外麵。反倒是自己身上沾了些斜風細雨,有些微涼。他即刻催動內力,將衣服蒸乾。
——若是被師父知道那滄浪訣被用來乾這等事,想必又要罰他多挑兩擔水吧?
他這麼想著,突然有些想念那個倔強的老人。便是遠在異鄉,也受他照拂。師父嘴上不說,想必心中也是牽掛著他。
待此間事了,他定然先回山上,再挑上百八十擔水又何妨?
蘇決明打了個噴嚏。
“如今......我們去哪落腳?”
顧見春提議道“既然她未醒,便找個客棧先住著吧。”
他忽然想起,在雙溪鎮的第一日,似乎也是如此雨夜。隻是那時兩人方才有了喘息的機會,自然好一番閒逛遊玩。
那時候,無緣山上人人熱情,雖然偶有爭端,卻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隔日就忘。
如此生活,倒真讓他心中向往。
隻是如今......
胸前鈍痛總是不期而至。他想著那些人的笑臉,不免又想起那孫家小院所發生的一切。若不是他心存偽善,又怎會致使那一人逃跑,又怎會牽連到與世無爭的無緣村,又怎會害死孫家母子?
可是師門有訓,不可嗜殺,不可奪人性命......
師父,徒兒究竟該怎麼做才好呢?
“你在想什麼?”蘇決明察覺出了在旁之人的心緒。
“沒有。我隻是想,上一次去客棧的時候,我背著你,帶著夜來姑娘。”顧見春搖了搖頭,笑道,“這一次,倒是我背著夜來姑娘,帶著你。”
蘇決明撇了撇嘴,說道“我又不重。”
顧見春一愣,遂明白過來,失笑搖頭。
孩子心性,總是慣愛攀比。不過這夜來姑娘也不重,便是背著再行幾十裡路也不在話下。
此處距城中還有些距離。街上空無一人,細密小雨紛紛而落。
兩人行進,遠處突然傳來磚瓦碎裂之聲,隨後隻見一人踏著屋脊飛奔而來,幾個黑衣人緊追其後。幾人皆催動輕功上躥下跳。不多時,便要直衝顧蘇二人麵前。
顧見春仰頭看了一眼,遂帶著蘇決明往一旁的巷子裡繞了繞——
雖然他是個多管閒事的,可今時不同往日,背後背著一個,手中牽著一個,便要審時度勢,思量一番。
哪知那最先跑著的人倒是眼尖,早就看到他們。
這也不怪他,顧見春一行人在這夜晚空蕩的街上本就分外顯眼。
隻聽那人大喊一聲“那邊的幾個!過來幫忙!”
聽聲音,竟是個年輕男子。
顧見春扶額,蘇決明看了看他,亦有些失語。
兩人隻好從巷子裡走了出來。
那黑衣人見對方頃刻便喊來幾人,一時間以為是對方來了援手。他們行事隱秘,身份不可暴露。於是皆停下腳步,暫觀其變。結果一見對方青衫素袍,像是個公子哥,又背著個女人,牽著個小鬼,便安下心來,頓時衝著這被追的男子目露凶光道
“林少爺,叫誰也沒用。今天你無論如何都跑不了!乖乖受死吧!”
林?顧見春目光一動,這麼巧,莫不是鎮南鏢局的人。
——不過天下姓林的倒是多了,他也不敢貿然出聲。
隻聽這人哈哈一笑,倒是個性格爽利的。
“哈哈哈,小爺告訴你。小爺今兒不僅能走,還要當著你的麵走。”
“大言不慚!”黑衣人嗤笑了一聲,“上!”
彎刀鐵劍鳳頭斧,便要紛紛招呼過來。
隻見這男子雖然赤手空拳,卻打得一手好拳法,以一敵四還能不落下風。
隻是這刀槍棍棒皆擦著他的身子而過,著實驚險萬分。
眼見著兩邊投入戰局,打得是有來有回,難舍難分。顧見春也不願停留,兩人就要靠這邊離開。
——這夜寒雨大,萬一再給背上的姑娘折騰病了,又是一樁麻煩事。
誰想到這男子眼倒是尖,直接喝住他們,說道
“哎——那邊幾個問劍山莊的!快來幫忙啊!”
問劍山莊?!
在場的人都愣了一愣。
顧蘇二人頓時驚疑莫名。
旁人卻隻因這問劍山莊實在是威名遠揚,幾個黑衣人不得不多看了幾眼。
“問劍山莊的人何時來了?”一人問道。
眾人皆是搖搖頭。
“管它呢!不就是個問劍山莊,殺了便不是了!”
於是紛紛拔刀,兩人往這邊衝了過來。
“好哇,真是賊膽包天!問劍山莊你們都不怕!”男子叫道,不過分出兩人,他的確也輕鬆不少。
顧見春無奈,也不敢猶豫,摘下腰間寶劍,隻消一招,便將麵前的刀擋了下去。這人力氣實在是小,他隻是輕輕一揮劍,對方便被震得後退了數十步,連同那刀都險些脫手。
至此,那寶劍還未曾出鞘,傘麵亦未偏離半分。
蘇決明默默跑到了角落裡——想到他內傷未好,可彆再落了新傷,心中不免有些擔心。隻是幾月逃殺下來,他也知道,擔心也幫不上什麼忙,將自己藏好,便是對那劍客最大的助力了......
“好功夫!”男子對招兩人,卻不忘觀戰。
看到顧見春尚且背著一人,卻能穩穩將對方兵器震落,自當是內功深厚。腳下也如同在戲弄敵人一般,任憑對方揮舞了大半天的兵刃,連他袖子都沒挨著。
男人完全不在意麵前兩人殺招揮至,便不由自主地開口誇起來。
任是顧見春氣量再好,也終於忍不住開口說道“兄台,你這般可是不太厚道!”
男子嘿嘿一笑“對不住對不住。在下沒注意兄弟還帶了家眷。不過既然兄弟你武功這麼高,想必以一敵四也不在話下。”
話音未落,他突然一個掃堂腿,將那兩個黑衣人踢翻在地,又接連將兩人一踹,兩人被踢飛過來。
他趁眾人發愣之際,足尖一點,便飛出幾丈開外,輕飄飄地落在了屋簷上。
“在下還有要事,青山綠水,後會有期——”
最後的幾個字飄出,他人已不見蹤影。
這幾個黑衣人互相對視,隻怪這突然冒出來的“問劍山莊”中人,不然他們早已拿人複命了。於是眾人此刻反應過來,紛紛抄起家夥,向顧見春砍來。
可還沒碰到他身子,便被那寶劍打得脫力,在地上痛呼不已。
“你們是什麼人?”顧見春無奈問道。
如今便是不想管,閒事卻自動找上門來了......
“鎮南鏢局追查林家叛徒!”黑衣人吐了一口血,恨聲說道,“你問劍山莊竟打算壞我們總鏢頭大事,真是該死!”
“啊?”蘇決明愕然,顧見春亦是詫異。
——這幾人看著如此凶惡,竟然是鎮南鏢局的人?那豈不是......
“閣下是…鎮南鏢局......是那個南方第一鏢局的鎮南鏢局?”顧見春心中有疑,遂出聲確認。
“這天下難道有第二個鎮南鏢局麼?!”那人怒道,站起身來,“既然叛徒跑了,那你們便是同黨。來啊,綁回去讓總鏢頭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