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成為管理者,處理過一大堆幸存者們的家長裡短,楚光已經很少聽信某個家夥的單方麵說辭了。
倒不是擔心誰害他。
而是任何人隻要是在講人話,不管有意識還是無意識,或多或少都會帶上一丁點兒自己的立場和想法。
這取決於那個人對自我的認知,以及對他人和世界的認知。
因此,在闡述一件事情的時候,大多數人即便講的確實是事實,也未必是“絕對”的客觀。
如果完全相信,很容易被彆人牽著鼻子走。
當然,這並非意味著不夠客觀的說法就是謊言,畢竟即便是貨真價實的騙子,直接說謊也是一件很蠢的事情。
一旦邏輯無法自洽便會陷入百口莫辯的僵局,而想要維持邏輯的自洽,就得編造一個又一個漏洞百出的謊話。
更高明的做法是從事實中挑出對自己有利的那部分誇張的副詞進行修飾,對於事實中不利的部分則換一個刁鑽的角度解讀。
譬如若是隻聽孫嶽池的一麵之詞,南部海域幸存者們吃的用的恐怕都是從避難所裡拿出來的那點兒儲備了。
若不是當過家,知道柴米油鹽的貴,他恐怕還真信了那家夥的鬼話,當他們是一群傻白甜了。
當然,他也沒有隻采信南部海域幸存者們的說法。
畢竟照查拉斯在廣播中宣稱的那些措辭,70號避難所的居民們全都得成大奸大惡的工業革命前時代“殖民者”,接受新紀元的審判了。
他大概率是沒有說謊的,否則他也不會理直氣壯地讓那些幸存者們回去問自己家裡的親人。很顯然,一些令人遺憾的事情在南部海域過去的一個世紀裡確實發生過的,並且沒有得到妥善的解決,否則不可能有這麼多人站在他這一邊。
這也是聯盟在挖墳過程中得出的經驗。如果一個聚居地出現了一兩個瘋子,那可能是瘋子自己的問題。但當所有人都瘋了,有人亮出打火機,馬上有人遞出油桶,其他人不是看熱鬨就是吹風,那一定是整個聚居地得了大病。
楚光從一開始就感覺到,孫嶽池這家夥怕是挖了個大坑給自己,或者高低也甩了個大鍋到自己手上。
而事實也確實如此,免費的果然不便宜,急匆匆甩到人手上的東西大概率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看似寧靜的南部海域,實際上卻醞釀著危及整個廢土的風浪。
一般海上的掠奪者也就開個小艇打個劫,他的玩家沒看到是他們運氣好,看到了動動手指就捏死了。
但這幫家夥不但開著戰列艦,還有完善的工廠和研究設施,甚至和火炬教會形成了優勢互補——前者提供技術,後者提供資源。
綜合玩家在論壇上羅列的種種情報,楚光基本可以斷定,那家夥隻有一件事情沒有瞞著自己。
交到他手上的確實是個爛攤子無疑。
“……是嗎。”
404號避難所, b4層的瀏覽室。
當從楚光口中得知,那個在自己不知情下誕生的聯邦,又在自己不知情的時候碎成了三瓣時,孫嶽池忍不住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
那張臉寫滿了失魂落魄,整個人一瞬間憔悴了許多。
比起最初拜托時的誠懇,驚聞大變時的驚慌,或許這才是他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感受……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其實,楚光倒覺得,這家夥很有可能從一開始就知道會變成這樣,但還是毅然決然地做了最壞的休克療法。
不過究竟是不是。
也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你寄希望於外人,我認為這種做法是不可取的。”楚光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臉上的表情多少有些掛不住,孫嶽池試圖辯解自己並不是那種隨便誰都可以的人,或者說也是有認真挑選由誰來接這個盤的。
“我有認真考察過,包括你們對當時辛迪森一桉的處理,包括你們對於廢土客和避難所居民關係的處理,其中有很多值得我們借鑒的地方,我正是看中了你們的閃光點……”
“我說的不是這個。”
看著忙於狡辯的孫嶽池,楚光搖了搖頭,認真地看著他繼續說道。
“首先我們的辦法並不是萬能的,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萬能的辦法。其次我們對你們的情況根本不了解,而你也並沒有將你們的病情交代清楚……即便我們已經很小心的去排雷,仍然爆出了一團意想不到的火苗。”
他毫不懷疑,他的小玩家們已經是很優秀的“拆彈專家”了。
包括他用的最順手的方長老兄,那都是經過實踐檢驗的人才,可不是他欽定出來的。
海底澹水管道算一步好棋,和落霞行省的鐵路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搞不好真能拉攏多數聚居地,分化根基不穩的聯邦。
畢竟那個聯邦本來也沒成立多久,各個聚居地的自治度是很高的,總督竟然不是對聯邦首府負責,而是先對島上的居民負責,其次才對總統。
然而遺憾的是,廢土終究不是玩家們所處世界的21世紀,對方根本不給他團結諸島的時間,直接來了一手將計就計,讓手下的炮灰去管道附近送了一波人頭,將原本隱藏在海麵之下的問題捅到了明麵上,徹底逼反了火炬在聯邦內部的盟友。
哪怕方長算準了火炬一定會在管道通水的當天搞事情,並且通過精心的布局成功挫敗了火炬的行動也無濟於事。
對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他們就是秩序的破壞者,如果和聯盟去比誰更能建立秩序,那麼他們根本沒有勝算。
於是他們一上來就把桌子掀了。
不過從這一點也能側麵看出,火炬教會那邊負責南部海域事務的主教,和試圖在錦河市建立一個扭曲秩序的羅乾是截然不同的棋手。
那家夥搞不好是個“活人”。
麵對那一針見血的指責,孫嶽池一時語塞,半晌之後略有些頹然地陷在了身後的沙發裡。
“……你說的對,我不該寄希望於完全不了解情況的你們,而且我在這件事情上確實有所隱瞞,但為了讓你們快點介入,我隻能這麼做。”
喉結動了動,他繼續說道。
“我對聯邦的事情確實並非一無所知,分裂的苗頭甚至不是出現在我這一代,而是我的上上一代。我還記得我的前任管理者將權限給我的時候說,或許年輕人會有辦法……我的天,我特麼哪有辦法?他還不如把這麻煩扔給另一個活不了幾年的老頭!你能想象嗎?那些島上的居民們聽說我隻有三十多歲,所有人都快瘋了,我甚至懷疑那個老東西是故意的,他想讓我去當那個上絞架的替罪羊!”
他深深吸了口氣,將鼻子埋在了雙掌之間。
“我其實也有想過,我一個人扛下所有會不會更好,但我不想死,至少不想死的那麼窩囊,於是我把那個壞掉的表撿起來又修了一下。避難所的居民都稱讚我,說我把巡邏隊從艦隊挪騰到內閣旗下是一招妙棋,把豺狼的眼睛摳下來按到了狗身上,成功延緩了危機……但誰不知道,那不過是把甲板上的木板拆下來貼到船底!船上的狗和狼都看我們不爽!”
接著他看向了楚光,一臉苦澀地說道。
“不管你相不相信,那艘船已經開到儘頭了,就算我留在那裡也無濟於事。或者說……但凡還剩一絲希望我都不會從那離開,避難所不是許願機,那兒不存在按一下就能解決所有問題的按鈕。”
楚光輕輕點了下頭。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但你的居民們恐怕未必會。”
孫嶽池歎了口氣,望著天花板,神色落寞道。
“我也理解……反正我還年輕,挨兩拳也死不了。”
不知為何,楚光忽然有些忍俊不禁,但又覺得這時候笑出聲來未免有些不厚道。
這家夥的上一任管理者,甚至連他的下一任會挨揍都考慮到了,特意挑了個年輕抗揍的繼承者。
不知道自己的上一任是否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給自己留下了一具戰鬥力爆表的身體。
看著麵部肌肉抽動的楚光,孫嶽池做了個頗為無奈的表情。
“我知道你想笑,儘管笑吧,不過在此之後能告訴我,你們接下來打算怎麼做嗎?”
楚光思忖了片刻,將端在手中的茶杯輕輕放回了茶幾上的托盤。
“既然火炬教會已經介入當地局勢,這已經不是你們自己的問題了。我們本打算在年底發動對錦川行省南部以及海涯行省的攻勢,但現在看來……得提前了。”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同一時間,瀏覽室的活動門呲的一聲打開,一名穿著正裝的男人腳步匆匆的走了進來。
孫嶽池向那邊看去,隻見那人看著有些眼熟,看了好一會兒才恍然認出,此人正是企業派駐在曙光城的代表易川。
示意站在一旁的x16為這位客人也倒上一杯加奶的紅茶,楚光看向他澹澹笑了笑。
“你來的正好,我正和70號避難所的前任管理者交流南部海域的情況。就像我發給你的郵件中說的那樣,那邊的情況恐怕比理事會了解到的還要糟糕。”
在沙發上坐下,易川神色嚴肅地點了下頭,雙目炯炯。
“感謝你們提供的情報,我們已經了解了那兒的情況。理事會對於南部海域的事情高度重視,我們絕不容許有人武裝那些長著鱗片的惡魔,更不允許那群瘋子繼續他們瘋狂的計劃,甚至將納果的汙染擴散到海洋——”
楚光輕咳了一聲,打斷了他冗長的措辭。
“放輕鬆點,這兒不是黏共體會議現場,沒有記者……咱們還是討論點兒實際的東西吧。”
易川尷尬一笑,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
“……多少錢?”
差點兒沒把剛喝下去的奶茶嗆出來,楚光咳嗽了好幾聲才停下,瞪了這家夥一眼。
“你這也太實際了……”
易川愣了一下,心虛地問道。
“不是你問的嗎?”
“話是這麼說,但我還是希望稍微委婉一點,”楚光看向了孫嶽池,“你把那邊的情況和這位朋友也講一下吧,關於火炬教會如何與你們接觸的那部分,講到你上岸之前就夠了。”
孫嶽池茫然地看著倆人,點了下頭。
“好……”
……
70號避難所。
在門口耽擱了一陣之後,眾人總算是進入了避難所的內部。
門背後的空間很寬敞。
因為是工程用途的入口,這兒連接的不是避難所大廳,而是一座巨大且空曠的倉庫。
從地上的灰塵來看,這裡應該有段時間沒有用過了。
這種布局倒是和404號避難所有幾分相似,後者除了地表的出入口之外,就還存在著一個與地鐵線路相連的入口,甚至還有一條被封住的、不知通往何方的通路。
整個避難所上千號人都聚集在了這裡,無論是“正統”的藍外套,還是珊瑚城發生事故時撤退到這裡的幸存者。
沒有隱瞞自己帶著鑰匙的事情,斯斯在跨過那扇大門之後,便立刻坦白說道。
“我的手上有代理權限的密碼,一會兒我會通過管理者認證拿到臨時權限。當然,如果你們不信任我們,或者不信任你們管理者的安排,我們會帶著鑰匙從這裡離開。”
擠在備用倉庫的眾人相視了一眼,沒有人提出反對的意見,幾個穿著外骨骼的家夥甚至主動讓開了通往終端機的路。
在不過分乖張的情況下,漂亮的臉蛋確實更容易獲得第一印象的好感,無論對於男人還是女人來說都是如此。
當然,站在這兒的居民們也並非完全靠感性來判斷善惡,而是經過了理性的思考。
雖然把事實說出來讓人沮喪,但他們到底沒有愚蠢到連明擺著的事實都看不見的程度——
這裡的問題已經不是他們自己能解決的了。
如果能的話,他們早就解決了,也不至於拖到危機徹底爆發的現在。
朝著讓路的人們點頭示意,斯斯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了終端機的旁邊,閉上眼睛去官網抄了作業,隨後將動態密碼輸入到了屏幕上。
臨時權限識彆成功……正在登記生物識彆信息。】
登記完畢……歡迎您歸來,代理管理者。】
看著屏幕上浮現的澹藍色文字,斯斯收回了按在屏幕上的食指,接著看向了陳建宏艇長。
“可以帶我去一趟放著安保裝備的地方嗎?”
放下了抱著的雙臂,陳建宏點了下頭。
“沒問題。”
加入聯盟已經有段時間,他對這些人的職業操守還是比較放心的。
看著帶路往避難所深處走去的陳艇長,尾巴一行人也跟在了後麵。
至於光榮號的艦長東汶、艦上近兩百名船員以及海豚號的船員們,則是在70號避難所居民的安排一下暫時住進了閒置的生活區。
根據初步交換的意見,他們打算成立一個新當局。
不隻是包括已經廢棄的珊瑚城,還包括了70號避難所——而這是之前的聯邦當局在宣言中並沒有提到的部分。
畢竟在那個時候,他們需要一個共同的仇恨對象來完成聯合。
事實證明,那條捷徑是走不通的,哪怕沒有人去推他們一把,他們自己也能自己把自己玩崩。
而現在,新當局必須汲取這個就在眼前的教訓,儘快拿出一套更好的方案出來。
會議室內,雙方各自推舉出的代表們站在一起,商量著如何起草這份新的草桉。
看著交換意見的眾人沉思了良久,摸著下巴的林諾忽然舉起了手。
“這個新當局……就叫南部海域聯盟如何?”
聽到這句話的人都愣了一下。
倒不是這主意有多彆出心裁,而是大家都在考慮草桉的內容,這家夥倒是考慮起標題了。
身形高大的男人搖了搖頭,神色嚴肅道。
“叫什麼不重要,做什麼更重要,現在當務之急是與交戰雙方取得聯係,我們至少得爭取到一方的支持。”
他的名字叫楊立榮,之前是環境工程師,政見屬於保守派人士。
自從孫嶽池出走之後,避難所居民便推舉他擔任臨時管理者,不隻是因為他的嗓門夠大,更是因為他的聲音能代表大多數居民的意見。
聽到他的發言,不少持相同意見的人都認同地點了點頭,但也有人提出不同了看法。
“確實,做什麼事兒很重要,但在此之前,我們更需要一個能把所有人團結起來的口號。”一名個子瘦高的男人舉了下手,神色認真地說道。
他的名字叫王四海,是海豚號的船員,同時也是跟隨陳建宏艇長一同去過曙光城“朝聖”的70號避難所成員。
在那個孕育奇跡的地方,他見到了與南部海域截然不同的另一種模式——避難所居民和廢土客們平等相處的模式。
他們未必能成功地照搬過來,但至少有參考的價值。
站在楊立榮旁邊的另一名中年人搖了搖頭。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那種口號他們早就聽膩了,恐怕很難。”
並沒有就此放棄,王四海據理力爭的繼續說道。
“所以我們得在口號中儘量去除掉70號避難所的標簽,比如……幸存者們聯合起來如何?”
眾人相視一眼,竊竊私語地討論著。
老實說,這並不是什麼很具有扇動力的說法。
不但比不上查拉斯那極具衝擊力演講,甚至比不上李明輝臨時想出來的就職演說。
不過它也有自己的優勢,比如足夠的簡潔明了,足夠的切中要害……他們吃的這些苦可不就是因為虛假的聯合嗎?
而且,這句借來的口號,在南部海域也並不是完全沒有“群眾基礎”的。
至少環形島的居民們都見過那些聯合起來的人們,更是深刻感受過他們帶來的秩序。
其他島上的居民也都或多或少聽說過聯盟的故事,或者聽說過那些被他們收留在百越海峽開辟新家園的人。
那股從河穀行省刮起的風已經漂洋過海的吹到了這兒,已經有一群勇敢的人們給他們做了一個很好的示範——
幸存者們是有辦法聯合起來的!
現在他們隻需要勇敢的向前邁出那一步,徹底清算過去的錯誤,並走向真正的團結。
看著身旁眾人漸漸從懷疑變成猶豫,再到一抹不易察覺的期待,無論光榮號艦長東汶,還是廣播站的員工林諾,亦或者王四海等一眾海豚號的代表們全都鬆了口氣。
雖然未來的路還很長,但至少剛剛邁出的第一步,讓他們所有人都看見了一絲長夜將儘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