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崗岩石階上。
披著長袍的老人注視著台階下的那個年輕人,渾濁的瞳孔不禁浮起了一絲懷念。
像……
實在是太像了。
不過到底不是……
活得太久的人身上會有一股鼻子聞不見、卻能用眼睛看見的腐臭味兒,如果是和自己一樣活了兩百多年的老怪物,他一定能夠看見。
但很顯然,他麵前的這位年輕人身上並沒有那種味道。
這麼說來隻有一種可能了……
想到了那唯一的可能性,老人的眼中不由自主地多了幾分惆悵。
而就在那老頭觀察著楚光的時候,楚光也在打量著他。
光看臉上的皺紋,他已經分不出來這家夥多少歲了。
或許對於這位首席先生來說,壽命已經成為了一個虛無的概念。
不過他的心中卻沒有半點羨慕。
有死才有生。
不死不滅的是石頭,同時也是對活人的詛咒。
大裂穀就是這樣的存在,生活在這兒的人無論老少都暮氣沉沉,像從山頂上滾落的碎石。
而也正是因為這股陳腐的氣息,才激起了自由邦的反抗與對自由的極端向往。
沒有人願意一出生就在棺材裡,並且在肉眼可見的未來成為陪葬。
相對於見證了整個廢土紀元的起源城而言,由廢土客們組成的布格拉毫無疑問就是那個嬰兒。
楚光的腦海中忽然湧現了一個跳脫的想法。
這家夥就好像奇幻中的亡靈……
“應您的邀請來到大裂穀,”楚光向老人點頭致意,隨後用眼神示意某個不由分說跑來攀關係的大孝子一邊玩去,接著繼續說道,“我和您一樣,老早就想拜訪您了。”
周賢霖撓了撓頭,倒也能讀得懂空氣,這不是自己能插得上話的場合。
看了一眼識趣離開的某幸存者勢力首領,老人麵帶笑容的重新看向了楚光,語氣溫和的說道。
“很精神的小夥子。”
“……你是說我?”
“不,”老人搖了搖頭,微笑著說道,“我說的是你徒弟。”
楚光微微一愣,隨後才意識到這老頭在說誰,慌忙否認道。
“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我從來沒收過徒弟,也從來都沒教過誰!”
看著慌忙否認的楚光,老頭哈哈笑了笑,用打趣的口吻說道。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沒修好那是個人造化,哪有學不好就怪老師的道理?放心,沒人會怪你的。”
眼看這老頭聽不進去人話,楚光也放棄了和他解釋的打算。
得虧這裡沒有記者。
要不他就是跳進天水也洗不清了。
那老頭倒也沒有繼續拿他尋開心,一番打趣似乎隻是為了緩解生分的氣氛。
站在台階上的老人稍作等待了一會兒,等到楚光走上台階之後,便走在了他的旁邊,用閒聊的口吻繼續說道。
“……其實伱倒也不必自責,國王摔了一匹駿馬,輸掉了一場戰爭,亡了一個帝國,看似令人惋惜,然而跳出整個故事來看卻也沒什麼好遺憾的。就算那匹駿馬沒有摔倒,戰爭也未必會贏,而一個帝國的衰落,也未嘗不是另一場興衰迭起的開始。”
見這老頭和水壩城的故事過不去了,楚光也忍不住損了一句回去。
“所以說人聯的覆滅對你來說也是無所謂的麼,反正未嘗不是另一場興衰迭起的開始。”
楚光本以為這老頭會啞口無言,卻沒想到他臉皮竟如此之厚,居然乾脆地點了下頭。
“我確實是這麼想的,而且越來越肯定自己的想法了……廢土紀元正在成為曆史,你們不就是過往的延續嗎?不同於我們,來源於我們,比我們更先進,更開放,對未來充滿夢想。很快你也會有自己的孩子,而到了那時候你就能理解我的心情了。”
楚光有些意外的看了老人一眼,沒想到自己能獲得這樣的評價。
這應該算是誇獎?
思索了片刻,他開口說道。
“但我並不想這麼理解,這會把對曆史的研究變成算卦,將苦難正當化。”
老人搖了搖頭。
“我從來沒有說廢土紀元是正確的,隻是想告訴你它是繁榮紀元種下的‘果’。很久以前,我和一個叫教授的家夥討論過這個問題,這其實也是他的一部分觀點。”
楚光皺起了眉頭。
“教授?”
他猛然間想起了一段錄音。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從B2區的某個警衛的房間裡得到的,裡麵記錄了“血手日記”中沒有提到的故事之外的故事。
那個教授似乎和404號避難所的初代管理者有著很深厚的交情,甚至搞不好可能和或者是同一個人……而這也是他在那時做出的猜想。
看著陷入沉思的楚光,老人似乎懷著某種期待一樣,用很輕的聲音繼續說道。
“很多人都已經忘了他的名字,也可能壓根就不知道,但廢土上的人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他的幫助,或者間接受到他的影響。學院的人應該還記得他,你要是感興趣可以和他們聊聊……雖然很遺憾,最有發言權的‘結論’並沒有來這裡,來的隻是他任命的首席技術官。”
楚光有些頭疼的按了按眉心。
“……你們的名字都太有個性了,人聯時代都是這樣的嗎?”
老人哈哈笑了笑。
“那個時代可太前衛了,一個人的一生中可能會有兩個名,一個是父母對他們寄予的厚望,另一個則是他們對自己以及未來的期待……當然了,隻是少部分人是如此,大多數人還是比較傳統的,甚至能夠通過名字的結構追溯到他們的文化起源。”
說到這兒的時候,老人沉默了一會兒,用很輕的聲音繼續說道。
“其實不隻是名字,很多東西都是,戰後重建委員會試圖用人聯的經驗挽救衰亡的世界,但我們很快發現我們仍然是我們,你們已經不再是我們。一些人試圖用計劃之外的辦法,一些人試圖將沒有做完的事情硬著頭皮做完,但他們大多數努力都失敗了,反而是我們未曾期待過的種子開出了花。”
“就拿尤裡烏斯來說吧,每一個反對他的戰建委軍官都怒斥他的同情心和軟弱會毀了人類文明,但事實上,人類文明還真沒有他們說的那麼脆弱,下了地獄的隻是他們自己——那些堅信‘必要之惡’的犯罪者和縱容他們的戰建委。”
“至於被他們瞧不起的尤裡烏斯則成了萬人敬仰的鐵血元帥……包括避難所的居民們,也是有許多人支持他的,否則鋼鐵之心號是怎麼飛起來的呢?僅靠威蘭特人自己的知識儲備是不可能完成的,包括回收他們自己的基因源碼。雖然後來在亞文特城的事情上那孩子確實糊塗了,但那也是後話了。”
楚光耐心地聽完了他的故事,若有所思的問道。
“你想向我表達什麼?”
老人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遠處的停機坪,看著那個站在人群中手足無措的小周,淡淡笑了笑繼續說道。
“我隻是想告訴你,人聯對你們來說太遙遠了,你們有自己的曆史可以參考。”
“再一個,不必因為害怕失敗而束手束腳,也不必因為已經發生的錯誤而自責。曆史之所以循環往複正是因為錯誤本身就是不可避免的,不發生在今天,也會發生在明天或者後天。摔倒的記憶會成為支撐你們繼續前進下去的燃料,哪怕是跌倒了就爬不起來了,你們也可以作為你們孩子的燃料,幫助他們走得更遠。”
“你還年輕,正是應該毫無保留的展現自己的鋒芒的時候,可彆活成了我這樣摔一跤就爬不起來的老頭子。”
那雙渾濁的瞳孔仿佛看穿了自己。
與老人的眼睛對上了視線,楚光忽然從那渾濁的“鏡子”裡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那個束手束腳的自己。
不過他並不認為這老頭說的一定代表了正確,而自己的選擇又有什麼不好。
聯盟唯一不受約束的存在就是自己,而他對自身的節製本身也是計劃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而這老頭嫌自己的車速太慢,搞不好也並不是站在為他好的立場上,而是希望自己和聯盟像人聯一樣,去做未來孩子們的燃料。
就像尤裡烏斯已經做過的那件事情一樣,軍團的解體成就了威蘭特人的輝煌,自己沒有像尤裡烏斯那樣膨脹,顯然是讓這老頭著急了。
看著眼神帶著一絲慫恿的老頭,逐漸明白一切的楚光慶幸自己沒有被繞進去,灑脫的哈哈笑了一聲,點破了這老頭下的套。
“看來人老了都會變成虛無主義,我得引以為戒啊。”
老人的眉頭輕輕抽動,搖著頭反駁。
“這不是衰老的問題,而是和接收的信息有關,有的人行將就木還放不下心中的執念,也有的人人生才剛剛開始就已經步入了不惑之年,我不認為這是什麼好事。你很出色,甚至比另一個你還要出色,我是相當看好你的。”
“……另一個我?”
楚光皺起了眉頭,然而那老頭卻是臉色一變,像說漏了嘴似的把嘴給閉上了。
“咳……現在說這些還太早了。我還有點事情就送您到這裡吧,以後再聊。”
說完,那老頭轉過身去便要離開。
看著那個把話說到一半就不說了的家夥,楚光一臉哭笑不得的表情。
他們聊了這麼半天,這家夥甚至沒告訴自己他叫什麼名字。
“至少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那老頭頓住了腳步,駐足思忖了片刻,隨後微微偏了下頭。
“名字……叫我千無吧,不過這名字我許多年都沒用了,你叫我也未必反應的過來。”
楚光點了下頭。
“無所謂,隻是禮貌問題。”
首席:“……”
目送著那個兩百多歲的老頭離開,楚光看向了一旁大裂穀安排給自己的隨從,點頭示意那個穿著動力裝甲的大塊頭繼續帶路。
兩人向前又走了一段,進入了位於大裂穀最頂端的銀灰色建築。
整個建築就像一座平躺在山穀上的宇宙飛船,流線型的外殼與那透明的穹頂融為一體。
這裡似乎是聖盾係統的核心,也是據說整個廢土上最安全的地方,甚至比避難所還要安全。
畢竟後者還需要考慮燃料的供給,而前者的腳下正躺著一片浩瀚如海的能源。
很久以前玩家們來過這裡,並且把拍的照片帶回了官網。
楚光當時就看過了那些照片,而且看的還是不帶濾鏡的版本,因此對這裡宏偉到誇張的場景倒也沒有太過驚訝。
然而就當他穿過銀色的活動門,走進大廳內部的時候,卻被眼前的一幕給愣到了。
隻見一台笨重而臃腫的“金罐頭”正站在大廳的中央,而一張熟悉的臉正鑲在那金罐頭的上方。
那家夥不是彆人,正是他麾下的“王牌雙料穿山甲”——
戰地氣氛組!
而此刻站在這家夥旁邊的則是前軍團駐聯盟大使、如今凱旋城文官集團的重臣班諾特萬夫長。
雖然這家夥以前在黏共體會議上沒少和他吵架,但那純粹是因為立場問題,哪怕吵出過肝火來,也無關私人恩怨。
而自從西帆港事件之後,聯盟算是幫了文官集團一把。
從那之後開始,凱旋城方麵就和曙光城走得很近了,反而是與聯盟存在貿易往來的南方軍團由於地緣衝突,和聯盟漸行漸遠。
至於現在,由於威蘭特聯盟成立以及聯盟對凱旋城抗擊“死劑”不計成本的援助,凱旋城與曙光城也正處在如膠似漆的蜜月期,班諾特對於聯盟的態度自然也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
一瞧見走進大廳的藍色鐵罐頭,這老頭頓時眼睛一亮,滿麵笑容和紅光的迎了上來。
“哈哈!親愛的管理者先生,真是好久不見!你還和以前一樣英俊!”
“你也是,還和以前一樣身體硬朗……”楚光的表情有些微妙,倒不是針對班諾特萬夫長的反差,而是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自己的小玩家。
顯然尷尬的不隻是他,蹲在黃金罐頭裡的某人已經衝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過班諾特倒是沒有任何的尷尬,而且也壓根兒沒有注意到自己身後老大腳趾已經摳緊,還在熱情洋溢的滔滔不絕著。
“請允許我向您介紹一下……我旁邊這位便是凱旋城的執政官,黃金鎧甲的繼承者,威蘭特行省與巴托亞行省幸存者們的英雄!穿山甲先生!”
用抑揚頓挫的腔調說完了這段話,他頗有些炫耀的看著楚光繼續講著。
“他可是位了不起的人!關於他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看著已經快憋不住笑的楚光,戰地佬用力的咳嗽了一聲,打斷了班諾特的話,接著語速匆匆說道。
“好了,我的那點事情就彆說了……聯盟的管理者,有件事情我想和您談談,請問您現在方便嗎?”
“人類會議前的閉門會議?”楚光用打趣的口吻說道。
戰地氣氛組哭笑不得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