蟄伏在洞穴中的毒蛇終於熬過了寒冬,就像那蟄伏在羅威爾胸口的血色之芽。
也許月王並沒有想過禍害自己的子孫,甚至也想過由曆史來清算自己的那一天……就像那年冰天雪地、幡然醒悟將槍口對準羅威爾的無名小卒一樣。
然而當他們麵對那本厚重的史詩,卻都無一例外的心軟了。
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無名小卒和名不見經傳的專家,誰不想為故事的結尾留一段真善美的童話?
也為自己搏個好名聲。
然而一旦心軟——
一切都晚了。
“砰!“
驟然響起的槍聲讓猛獁城喜慶的節日氛圍染上了一絲悲涼和肅殺。
熱血未泯的小夥子們再一次義無反顧地衝在了前麵,就像他們的老師在課堂上教過他們的那樣,無論麵對巫陀還是拉西都一視同仁地挺直了脊梁。
人們包圍了市政廳,討要一個說法。
他們的訴求其實無可指摘,甚至都沒有提出更進一步的要求,比如將拉西送上法庭審判。
然而即便要求是如此的溫和,對於猛獁國而言依舊是致命的。
沒辦法,責任太集中了。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家夥不勝枚舉,就像串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這注定猛獁國在這洶湧的浪潮麵前不可能退讓一步,哪怕讓出小小的一步都是懸崖。
同樣的事情若是發生在南海聯盟,大不了把李明輝罷免便是。
然而這裡是猛獁國。
拉西一旦下課,首先被清算的就是衝鋒隊,最後便是其黨羽……
那將不是幾人稱王稱帝的問題,而是散落的沙子還得再掰碎成幾顆,滾滾人頭得在塔桑河上再築起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壩!
甚至都不用拉西發話,駐紮城中的軍隊已經率先出擊。
無論如何,他們都不能讓人群衝進市政廳,並不惜一切代價。
那些孩子們都太年輕了,還沒有學會委婉的表達自己的訴求,而猛獁國當局也還沒有足夠的時間學會處理輿情事件的技巧。
士兵向天空鳴槍示警,卻沒有一個人讓步,接著很快有人倒下,再然後縱使他們有再多的理由也說不清楚了。
看到癱坐在地上的孩子們,從海外務工回來的父親們也憤怒了,最終讓這場衝突釀成了更大的風波,差點兒波及了教區的銀月女神教堂。
整個事件中沒有對錯。
隻有代價。
而當所有人都恍然意識到的時候,即便是不吃土的人也猛然瞧見,自己的腳跟已經沒在了那寸紅土——那血一樣刺眼的曆史裡。
就如無數個肯特期待的那樣,巨石城的奇跡並沒有在猛獁城發生。
看著從後方同時寄來的電報和報紙,正在前線與南方軍團殘部廝殺的拉西已經不是鼻子氣歪,而是氣的全身發顫。
“一派胡言!老子……草!媽的!”
他猛然間發現,自己有理都說不清了。
那水壩確實是他炸的不假,但最後衝潰了整個下遊的村子也是他沒想到的,而且後來他也儘可能地去彌補那些人了。
這件事情若是在當時承認倒也罷了,那時候所有人都在草菅人命,甚至就連“帝國戰神”阿賴揚也在大開殺戒,一群半夢半醒的人們又能做什麼呢?
說不準還會覺得他坦蕩,是個真小人。
而後來隻要他“浪子回頭”,還一個新水壩上去……就像他已經做了的那樣,所有人都會稱讚他是個敢做敢當的好漢。
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他的敵人替他把這事捅了出去,而且是添油加醋的捅,用最無恥的辦法——從結果推導原因,甚至連“海外務工”這種後來的主意,都成了洪水漫灌下的一盤大棋。
此刻的他就像一頭憤怒的獅子,有著鋒利的牙齒和利爪,卻不知道該對誰下嘴。
這也是難免的。
他所擅長的東西是阿布賽克不擅長的,而阿布賽克擅長的自然也是他不會的。
看著氣瘋了的元帥兼統領,軍帳內的參謀勸道。
“戰爭尚未結束,不能讓這些人胡搞,總之先戒嚴吧!還有海外勞工暫緩回家。”
頓了頓,他又說道。
“另外,對方登報,我們也登報澄清!”
這是權宜之計。
不過既然已經中了一槍,總得先把傷口包紮起來,然後再做彆的。
然而可惜,這位參謀終究是年輕了,一旦這麼做了就陷入了造謠和辟謠的螺旋……更彆說他們的屁股本來就不乾淨。
哪怕炸大壩是衝鋒隊的機密,隻有沙瓦等一眾高層知道,但看到拉西的反應,一眾軍官們心裡也都基本上有數了。
那報紙上的真相即便是兌了水,十句假話裡也有一句是真的跑不了。
其實最高效的辦法是冷處理,先把那些宵小之徒的嘴捂住,再放一個更誇張的消息轉移視線,等所有人都忘了最初的矛盾是什麼之後,再一點點地塑造正確的記憶。
譬如拉西的本意是保住大壩不被流彈炸,結果小兵執行錯了命令。再譬如小兵壓根沒執行錯,因為就沒人下令,那大壩年久失修,被巴姆特的100毫米大炮震的肝膽俱裂……畢竟西嵐帝國的工程質量就和帝國本身一樣,是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
但有些事情不懂就是不懂。
埋在紅土裡的人隻能作為後來者的養料,讓後來者們去汲取紅土中的糟粕。
拉西咬著牙點頭,最終下達了命令。
“戒嚴!”
其實直到現在為止,軍帳內的所有人都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兒,心疼的也隻是那些死在衝突中的未來的棟梁們。
他們是很花了一筆錢去培養那些孩子們的。
包括拉西本人,也隻將那些鬨事兒的蠢材當成了月族抵抗軍的元老一樣的貨色,畢竟一直以來和他唱對台戲的就是這種小醜一般的角色。
然而他自己也忘記了,那些小醜們可是連反抗都不敢反抗的。
這次反抗他的人,卻是敢流血的。
看著沉默不語盯著前線地圖的拉西,指揮桌前的眾軍官交換著視線,低聲議論起來。
“會不會是阿布賽克搞的鬼。”
“沙瓦不是在大裂穀嗎,讓他問問得了。”
“嗬……人家會和你說實話?”
“若真是他們挑唆的,隻怕他們要打過來了!不可不防啊!”
另一邊,羊州中部,婆羅國北方野戰軍與南方軍團對峙的最前線,伊舍爾舉著望遠鏡眺望著敵方的陣地,思緒萬千。
遙記當時自己還在南方軍團的碼頭上搬箱子,如今卻成了南方軍團的掘墓人了。
還真是世事無常。
這時候,一名軍官走到他身後,稟報說道。
“拉西的部隊正在向我們後方集結。”
了卻了那走馬燈一樣的胡思亂想,伊舍爾放下了望遠鏡,歎氣道。
“他們有進一步舉動嗎?”
那軍官搖了搖頭。
“沒有。”
沉思了良久,伊舍爾下令道。
“讓約卡勒帶著他的第十一萬人隊……接替我的位置,切記不得冒進!以守勢為主。”
頓了頓,他又說道。
“另外通知第3萬人隊的弟兄,跟我去瞧瞧這拉西要搞什麼名堂!”
本來他是打算讓約卡勒去提防拉西的,但想到約卡勒這家夥脾氣暴躁、衝動易怒,他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彆到時候對麵本來不想打,結果自己這邊先擦槍走火了。
再一個,萬一真打起來,約卡勒那個莽夫也不是拉西的對手。
不是他吹牛。
整個婆羅國,恐怕也隻有自己的懸賞能和拉西比劃一下了。
這是來自敵人的認可。
同一時間,對峙的最前線。
已經從千夫長升到萬夫長的羅斯同樣站在觀察哨,一絲不苟的盯著對麵的陣地。
幾輪交鋒下來他基本可以確定,站在他麵前的就是那個賞金逼近千萬第納爾的“叢林之鼠”,婆羅國第一智將!
想到這兒,羅斯的嘴角不禁翹起了一絲自嘲。
當初剛踏上西帆港的時候,看著那些寧可挖坑埋了自己也不敢反抗、麵對同胞卻色厲內茬凶狠的婆羅人,他的心中隻有鄙夷和憤怒。
那時候的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就是這麼一幫丟人的小老鼠竟然越打越強了,甚至還冒出來了幾個連自己這種科班出生的軍官都會感到棘手的人才……
仔細想想,自己其實是見過那個伊舍爾的,甚至隻隔著不過十幾步的距離。
他不禁半開玩笑似的想,當時自己要是開了一槍,說不準就改變曆史了……
不過這也隻能開玩笑似的想了。
就算沒有“叢林之鼠”,也會有“叢林之蛇”或者“叢林之鳥”,乃至於更難纏的“叢林之貓”、“叢林之虎”。
事到如今,他已經想不出來該怎麼幫南方軍團扳回一城,隻想痛痛快快的打一場,向尤裡烏斯元帥獻上他最後的忠誠。
隻是不知為什麼,原本攻勢如火的對麵卻忽然像是萎掉了一樣。
他們到底在等什麼?
羅斯皺著眉頭,思緒亂的就像一團糾纏在一起的麻繩。
這時候他的副官走進了觀察哨,神色嚴肅地將一份密電遞到了他的手中。
羅斯接過了那封密電,匆匆掃了一眼,表情一陣錯愕。
第十七萬人隊聽令,婆羅國第三萬人隊將於今日十二時與第十一萬人隊換防,屆時會有手持第十一萬人隊軍旗者上山,全軍不得開火,即刻向此人投降!東帝國之帝皇承諾,可保諸位平安回家。】
——北線指揮官,奧萊特萬夫長】
他的嘴唇顫抖,深深吸了口氣,雙目一片血紅,恨不得將這電報撕碎揚了。
叛徒!
苟且偷生的走狗!
他們躲在山洞裡吃蟲,為軍團開疆拓土!卻等來這樣的結果!
他的手攥緊了電報紙,也就在這時,他注意到麵前的副官和他一樣,同樣是雙目一片通紅。
看到那放在配槍上的手,羅斯一瞬間什麼都明白了。
並不是所有人都想為軍團流儘最後一滴血……
他們已經陪著他衝鋒了一次又一次,這次實在是衝不動了。
軍團已經完了。
“……你們想回家嗎?”
副官沒有說話,隻眼眶通紅的看著他,然後點了點頭。
“士兵們都想回家……他們的家人在永夜港,您的夫人也在那裡吧。”
羅斯深深吸了一口氣,坐在了椅子上,將電報輕輕的擱在了一旁。
他確實想到了黛米,想到了他的孩子……而那也是他一直以來不願意去想的,因為一旦想起了這些他就會記起來,自己是個人,不是頭野獸。
記憶的匣子一旦打開他一瞬間就想起了許多東西。
包括臨行前他對夫人以及孩子們的承諾——
他是為了保護威蘭特人才踏上的婆羅行省,他會帶著滿身的榮耀回家。
雖然這些承諾絕大多數都兌現不了了,但至少還有一件事情是他能兌現的……
“我知道了……我會帶你們回家。”
看著點頭的長官,副官雙目通紅地立正行了個軍禮。
“謝謝……”
羅斯虛弱地笑了笑,望向觀察哨外麵那片翠綠色的山巒。
結束了……
“不用謝我,這是我欠伱們的。”
就在他放下一切執念的同一時間,婆羅國北方野戰軍的陣地正在緊鑼密鼓的換防。
為了提防拉西背刺,伊舍爾將前線交給了約卡勒,親自率軍前往塔桑河西岸一帶提防猛獁國的軍事調度異動。
由於彌漫在雙方之間的緊張氣氛,塔桑河流域的渡口被迫關閉,不算寬的泥路上被遷徙的馬車和牛車塞得滿滿當當。
其中還混雜著幾輛汽車。
而好巧不巧的是,趕往前線的尼揚就被堵在了其中的一輛汽車上……
另一邊,接管防區的約卡勒正躍躍欲試的打算大乾一場,一盆冷水忽然潑到了他的頭上。
那是來自家人會的密電——
南方軍團婆羅戰區北部戰線已經投降,你部待第三萬人隊轉移部署之後持軍旗上山接受南方軍團殘部投降,切記不得擦槍走火,切記不得傷及戰俘!】
——灰狼軍總指揮,戈帕爾】
“這特麼就贏了?”
手緊緊攥著電報,約卡勒的眼睛也紅了。
這幫狗曰的威蘭特人來他們的土地上殺了個痛快,他好不容易攢了幾十門野戰炮,還沒殺個儘興呢,結果這幫人說不打就不打了,真是豈有此理!
發了半天的脾氣,但他到底是個顧大局的人,最終還是咽下了這口氣。
而送電報來的那個軍官也鬆了口氣。
他的手上其實還有第二份“密電”,那是家人會的二把手薩瓦向他傳的口信。
如果約卡勒不顧全大局,為婆羅國萬千黎民安危,可開第一槍!
與此同時,蛇州的山洞外麵,踩著皮鞋的紮伊德點了根一直以來都舍不得抽的瑞克五,意氣風發地看著天上的雲。
今天的陽光格外的耀眼,雲兒白的就像雪。
因為就在剛才,他已經下完了最後一步棋,隻用一招便將死了兩個王。
“這拉西自比大月王,可我卻看他像頭瘋驢子,嗬嗬。”
他忽然想到一位故人,那個天真到像泡在蜜罐裡一樣的小姑娘。
那家夥自己贏的太容易了,倒覺得勝利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站在他旁邊的戈帕爾哈哈笑了笑。
“那是,誰能和您比啊。”
大仇得報!
戈帕爾的心中無比暢快,以至於忽然間覺得那些吱吱吱叫的小老鼠們也沒那麼討厭了。
那些婆羅人曾經無情地拋棄了他們,將他們淹進永流河裡,將他們狠狠地踩進垃圾堆裡,但最終還是乖巧地回到了他們身旁。
身體還是挺老實的嘛。
看在自己當了“狼王”的份上,就姑且不殺他們了罷!
仿佛看穿了戈帕爾的想法,紮伊德笑著拍了拍他肩膀。
“欸,心慈手軟不得,你可彆最後時刻掉了鏈子。該殺時需殺,應殺時應儘殺,寧可多殺也不得少殺……這行動的代號你自己記心裡,就叫皆殺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