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杯子裡加糖的勺子掉在了地上,瑪格麗忽然捂住了嘴,通紅的眼眶中蓄滿了淚水。
“……媽媽?”坐在椅子上晃悠著小腿的露比歪了下頭,不知道媽媽突然失手,但還是嘿咻一聲跳下來去撿地上的勺子。
不想讓孩子看見自己的失態,瑪格麗推開椅子起身,匆匆跑進了廚房。
看著跑進廚房的妻子,亞爾曼沉默的收起桌上的報紙,隨後柔聲對小露比說道。
“媽媽忘記拿牛奶了……爸爸去幫她找找,露比乖乖的待在這裡可以嗎?”
小露比茫然的點了點頭,但似乎想起什麼不好的記憶,臉上又浮起了害怕的表情。
“可以……但你們一定要回來哦。”
意識到自己可能嚇到孩子了,亞爾曼連忙蹲下身來,摸著她的頭柔聲說道。
“爸爸和媽媽就在家裡……今天哪也不去,就陪著我們可愛的小露比。”
看著鼓起勇氣點了點頭的露比,亞爾曼匆匆走進了廚房。
看著站在洗手池邊掩麵哭泣的妻子,他將胳膊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沒有說話,隻是像哄孩子一樣輕輕拍著她的肩膀。
過了約莫五六分鐘那麼久,這個堅強的母親終於抬起婆娑的淚眼。
“為什麼……會這樣?他們的戰爭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不知該如何安慰自己的妻子,亞爾曼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歎了一聲。
“我和你一樣困惑著……但我想如果是他的話,連西帆港那樣凶險的死局都能逃掉,而且還是帶著所有人一起逃掉,又怎麼會逃不掉如今的局。”
這麼說來,這樣的結局或許也是他自己選。
可到頭來他還是想不明白,為什麼婆羅人要殺了他。
那好歹是他們的英雄!
這或許是他身為一名威蘭特人永遠也無法理解的事情。
尤裡烏斯失敗過,勝利過,英勇過,也齷齪過,甚至根本就不是威蘭特人,甚至很可能也參與過戰建委防務部的犯罪……但這並不妨礙他們銘記他,連同他的榮耀和過錯一起,修建一座宏偉的聖殿來紀念這位偉大的解放者。
不過話也說回來了,也許尤裡烏斯元帥是配不上婆羅人的,甚至就連聯盟的管理者也配不上。
或許他們找到了更值得崇拜的神靈吧。
“……無論如何,這是他們所有人共同的選擇……我們應該尊重他們。”
他打算去一趟金加倫,找到伊舍爾的老上司安沃。
那人同樣受過伊舍爾的幫助,此刻應該也正深陷失去友人的悲痛。
除了默哀之外,他們這些生者還有能為那位先生做的事情。
至少保住他的屍骨。
一號定居點就生活著不少人是那位先生的同胞,他們和流離失所的威蘭特人一樣都是那場戰爭的受害者。
亨克無法理解他們對威蘭特人的憎恨,但被伊舍爾拯救過的他卻是能理解的。
他要為那個拯救了所有人的英雄修一座陵墓,為他豎起一座雕像,就像前輩們做過的一樣。
戰建委不要他——
那就讓威蘭特人來紀念他好了!
亞爾曼堅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是堅定想法的不止是他。
“……親愛的,我有一個想法……我想……或許我們能做些什麼……”
看著瑪格麗紅腫的眼睛,亞爾曼抱著那溫暖的肩膀,輕輕撫摸著她柔順的秀發。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許這不隻是你我還有小露比的想法,也是銀月女神的意思。”
那是個勇敢、善良、不屈、且充滿智慧的名字。
它曾屬於一個偉大的英雄,或者說戰士。
他希望他的孩子能像那個人一樣,擁有一顆炙熱的心,不去等待任何人的救贖,而是自己成為那柄照亮自己也照亮他人的火炬。
“如果是男孩,就叫他伊舍爾吧。”
……
金加倫港。
鬱金香街某棟宅宅子的書房。
望著那一行行刺眼字樣,阿辛隻覺得頭暈目眩,差點癱坐在椅子上。
“真是……欺人太甚!”
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樣,他將報紙摔在了桌上,然而堵在心中的情緒卻不是憤怒而是淒涼。
庫納爾站在他的身旁,沉聲說道。
“老大,暗殺拉西的刺客叫烏迪,此人是衝鋒隊情報辦公室的中級軍官,深受拉西器重……根據我們走訪調查了解,他利用職務之便為家人會傳遞了不少情報。”
拉西死了之後,沙瓦讓他們去幫忙,庫納爾就帶著之前從西帆港撤出來的阿薩辛幫骨乾去了,幫當局乾一些當局不方便乾的事兒。
比如清算。
這件事自己人做不了,隻有局外人能做,而恰好阿薩辛幫又與拉西有過交情。
那烏迪是個孤兒,但和他接頭的人不是,其中一個甚至已經拖家帶口提前跑到了金加侖港。
不過阿薩辛幫沒有讓他上岸,一句話就讓船公將他們一家人全拐去了蕉頭灣。
那是阿薩辛幫的地盤。
庫納爾甚至都沒用刑,隻用一句話就讓那人全都招了——
‘招了人死債消,不招就還債,老的小的進狗籠子,妻女船上十加侖一次陪客到死。’
那人一聽直接跪了。
說真的,庫納爾沒乾過這麼重口的事,老板總告誡他們做事兒要講體麵,不能把事情做絕了。可一想到這幫婆奸乾的事他便氣不打一處來,說不準還真能突破下自己的底線。
好在那幫人的信仰也沒那麼堅定,畢竟真堅定的也不會點一把火就跑,而是以身殉道去了。
庫納爾的眼中閃過一絲戾氣,壓低聲音繼續說道。
“老大……那個烏迪要做掉麼。”
阿辛抬頭望著天花板,閉上眼睛想了想,許久後搖了搖頭。
“不必,他若還有價值,沙瓦也不會放他走……既然是拉西說要放一條生路,那就讓他回天都,讓他用自己眼睛瞧瞧自己做的那些好事吧。”
紮伊德必不可能承認是自己授意派的殺手,畢竟月族人抵抗軍的草包們都自己上杆子跳出來邀功了,恨不得人人分一口拉西的肉,自己去當那個將“大月王”扼殺在萌芽中的英雄。
思來想去,那家夥回了天都都不會有好下場,何必送紮伊德這個人情呢?
在自我滿足的幻想中以叛徒的身份死去,這個結局更配得上那家夥。
他可不就是叛徒嗎?
至於月族人抵抗軍,沙瓦自然會收拾他們。
那家夥剛失去父親,才殺1500個人是停不下來的。
不過這麼做是對的。
婆羅國不是巨石城,不殺個人頭滾滾連婆羅人自己都不服氣,覺得清洗不徹底等於沒清洗,如今來看也確實是不徹底的。
何況沙瓦馬上還要對付揮師北上的紮伊德。
那格羅夫正手握八十萬大軍在獅州虎視眈眈,隨時還能再動員八十萬!
而猛獁國能打的部隊已經不到六十萬,撐不起下一次背刺了。
也隻有這個猛獁人選出來的“真·大月王”,能擋得住婆羅人選出的“真·羅威爾”。
想到婆羅人之後的命運,阿辛閉著眼睛,不忍睜開去看了。
“你把門帶上,我想一個人靜靜。”
庫納爾沉默地點了點頭,轉身離開書房,輕輕地帶上了門。
“……早知你是今天這下場,我好歹強留你喝個一醉方休再走。”
書房隻剩下一人,阿辛再也忍不住,嚎啕出聲,以掌掩麵。
那是他一生的遺憾。
他為某人點了一桌子菜,那人卻瞧不上他這個鼠輩,未吃幾口便走。
他當時心中其實是高興的。
這大月王瞧不上自己這種躲在陰溝裡使壞的鼠輩最好。
若堂堂帝皇還要和自己這樣的鼠輩攪和在一起,用壞人去管那好人,看著“維克拉姆”那樣的惡棍教訓自己的子民而不出聲,那才叫完蛋了。
彆說拉西瞧不上自己,他自己也瞧不上自己,若不是萬不得已,他壓根兒就不想乾那些遊走在灰色地帶的買賣。
但他沒得選。
那天黑雲壓城,一雙雙灰溜溜的眼睛都盯著他的後背,都把他這個最弱小的家夥推去前麵,都盼著他被“鐵人”們一槍崩了見個紅。
而見“鐵人”沒殺他,還給了他把槍,那一雙雙貪婪的眼睛又盼著他露出破綻或自己撞死在牆上,好撲上來將他活剝個精光。
沒辦法,他隻能豁出去了,然後一路狂飆地做到現在的位置上。
尼哈克的總督府就坐落在他的家門口不遠,住在那裡的公爵卻從未瞧過他一眼。
而拉西是躲在下水道裡的他,唯一不用抬頭就能瞧見的月光。
那家夥固然不是聖人,可卻也有自己的閃光點,而這也是他一直以來不求回報地資助那家夥的事業的原因。
乃至於他反複告誡手下注意吃相,注意體麵……也是想著有朝一日能體麵地坐在那個月王的麵前,和他談笑風生共飲明月,而不被視作那將軍一生的汙點。
拉西也確實沒辜負他,帶著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白眼和背後的指指點點,硬生生在猛獁州殺出了一片所有小老鼠們都沒見過的未來!
他們幾乎就要成功了!
皇帝被趕跑了,威蘭特人也走了!
然而眼看著那夢想中的烏托邦就要實現,卻在最後一刻轟然崩塌!
阿辛的情緒再也按捺不住,抓狂的恨不得拆了整個書房。
“……我特麼的……就不該放你北上!何苦去救那些該千刀萬剮的種!就讓去他們死!就讓他們自己和自己殺個痛快!殺的屍體飄滿永流河的蘆葦蕩!”
“是我害苦了你!啊啊啊!”
庫納爾一直守在書房的門口,閉著眼睛默不作聲,似是冥想一樣。
他沒去聽老板在裡麵做什麼,也不願意去聽,就這樣從白天守到了天亮。
當門打開的時候,他見阿辛的眼圈是黑的,不由有些心疼。
他一點也不覺得可惜,隻替自家老板覺得不值。
“老大……”
阿辛拍了拍他肩膀,在他耳邊囑咐幾句。
庫納爾先是錯愕,隨後眼睛越來越亮,掛滿橫肉的臉上漸漸放出凶芒。
那個曾經僅用一發子彈就管住上萬人的小老鼠,如今卻有人覺得他拎不動刀了。
一切就如那天雨中一樣——
他的老板回來了。
“遵命。”
庫納爾抱了下拳頭,大步流星走出門外,食指將勒在脖子上的領帶鬆了鬆。
阿辛注視著他的背影,臉上的神色一片漠然。
他發現隻要不把那些人當人,就當成一匹套著鼻環的驢來管,一切反而會容易得多。
就得用一根胡蘿卜牽著他們走,再用鞭子狠狠抽他們屁股,看著他們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歡呼一會兒鬨。
而一旦把他們當成人善待——
那壞大事兒了。
他們要“倒反天罡”。
他們要把人開腸破肚看看。
這一晚上他隻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們兜兜轉轉了一圈,用行動證明自己是配得上這份苦難的。
包括他自己。
錯的不是學生,也不是老師,甚至不是被裹挾其中的各個階層。
他們隻是以一千根柱子為核心,演化出了一套服務於叢林法則的底層邏輯。
這個底層邏輯就是越壞的人越好命,越無底線的人爬得越高。
基於這條底層邏輯,他們演化出了一係列比動物行為更複雜的理論工具。
前者是不變的道,後者是千變萬化的術,兩者共同構築了一座看不見的牢籠,而家人會的那套東西充其量是個術罷了。
不把這個牢籠打破,彆說聯盟的思想沒用,就是數萬個光年外的外星人來做慈善一樣沒用,再先進的思想都會基於那套最核心的“道”,被轉化為“馭人之術”。
至於被外星人“吃掉”,那又是另一回事兒了。
畢竟當他們連自身的存在都消失的時候,依附於精神的牢籠哪怕存在也失去意義了。
但聯盟顯然是不夠格來當這個外星人的。
一來他們不吃人,二來真要不分彼此了還指不定是誰同化誰。
很明顯,聯盟已經意識到了問題,甚至於內部的一些保守勢力已經開始警覺,就像人的免疫器官開始排斥無法消化的營養一樣。
也正是因此,就算天神下凡把家人會從上到下殺個乾淨也無濟於事。
要麼聯合會變成另一種家人會,要麼阿布賽克被逼成下一個紮伊德,要麼他的繼承者比紮伊德和亞努什加起來更加險惡和殘忍……
這不是命運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而是更赤果且現實的文明。
或許有人知道這道題該怎麼解吧,但他已經累了,也不是乾這件事情的人。
他特麼的隻是一隻湊巧站的比較高、滋的比較遠的老鼠而已。
沙瓦失去的是“父親”。
他同時失去了“恩師”與“希望”。
他已經不想再資助那幫費拉不堪的玩意兒,他們贏了也不過是下一個家人,他也不想去想那麼遙遠的事情,那是他這輩子都看不到的結局。
一起回下水道吧。
他隻想圖個眼前清靜。
這也是他對庫納爾的吩咐。
守不住一省!
那就守一城——
“……西帆港慘案不能再發生,猛獁城是個教訓,一人不殺就得殺萬人,萬人不殺得死十萬人,十萬人不殺害百萬人!”
“通知阿薩辛幫各分部各堂口,家人會該殺就殺,甭管什麼理由我都不聽,誰若被它收買或為它做事,我殺他滿門!”
“和流.氓動手不必計較手段,誰若想讓紮伊德為他開追悼會,又或者想去做紮伊德的英雄,那我就成全他。”
他會把自己的家人送去曙光城,然後在這裡和他們鬥個痛快,鬥到他拎不動刀那天!鬥到他自己把自己埋進棺材裡!
他自己去做墓碑上的那塊磚!
“不管猛獁州守不守的住,金加侖必須守住,我們真正的親人、朋友、街坊鄰居都在這裡,這裡有我們真實存在的家人。”
“至於蕉頭灣的買賣——”
“老子不要了!”(本章完),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