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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她父親是一所鎮中學的總務科長,負責校舍、食堂、水電和校園綠化管理。她母親在中學食堂做炊事員,偶也接受親戚的請托,拎一隻裝了羊腸線、鑷子和小手斧的木箱,在農曆二三月間去鄉下幫人騸豬
她人生的頭一樁建樹,是在體育方麵。初高中,她均是校女子800米長跑冠軍。高一時,跟隨體育老師練了一個月跳高,在省中□□動會上奪過銅牌。
15歲時,一天她走在下晚自習回家路上,有男生騎車追來,自行前輪胎輕刹在她小腿肚心,泛青磁銀光的車龍頭攔住她去路,學香港電影台詞:“送你啊,靚女。”是她18歲之前,唯一一回感到過自己竟擁有對異性的魅力。
她18歲進入一所寒帶的工科大學,念航空宇航科學與技術專業。專業由父親為她填報,招生簡章裡,這所高校的航空專業在全國排名第9。既然她有位姑父在當地的航空職業學院任教,按她父親籌劃,“畢業後,你姑父好托人安排工作”。
進入大學的第一周,她得知自己已成為“級花”。一個班4個女生,整年級女生不超過20人。多少是山中無老虎。她審慎揣摩"級花"的名頭,即使無反諷意味,怕也是滿腔悲愴。早上她把熱水壺放在開水房外,夜裡發現,已有男生把水壺灌滿,一定拎著送她到宿舍樓下。有個姓李的吉林男生,一天騎摩托車撞了另一個姓林的福建男生,輔導員找她談話:“把心用在學業上,太多你這樣的漂亮女孩,眼見的最後走了歪門邪道。”她感到冤屈之前——她從未和那兩個男生講過一句話——仍是一驚,“我是漂亮女孩”。像手撾叫銀行驗過兩回的真鈔,一夜暴富。
一回她在圖書館做題,一個穿橡黃色燈芯絨短外套,留一綹山羊胡子的瘦白男子走過來,敲她桌麵,同學你好。自稱來自美術學院,正在為畢設預備作品。
“肯勞勞神,做我模特嗎?”看出她將拒絕,他改口,“不必真勞神的,你看你的《飛行器概論》就好,我在對麵畫就行。”
他敲她桌麵很輕,樣子又秀才似的文秀,她隻好答應。她俯身坐在一把藍色塑料椅上。再沒比圖書館更高脊空闊的地方——菠蘿格木地板,玻璃纖維牆布,天頂撐得老高,底下一列列生鏽的黃鐵皮書架,摞一排排數學、物理、礦物學、藥劑學、軌道設計學書目——像怕人讀一本書,忽然讀著就成了個巨人,顱頂轟然撞上天花板去。整座空間裡,她是最不值一“看”的細瘦一個。瘦白男子手持碳素筆,偏挑她看。是驗鈔機再驗她第三回。每回看她,他似乎從她顱頂正正往下鋸下一半肉,填進畫紙裡去了。她冒出冷汗。兩手狠掐住《概論》教材,叫他鋸下一塊,她從書裡再吸一塊,書皮的薄塑封膜覆叫掐得空鼓起來。畫完他請她吃飯,她沒有不應的道理。她勞了神,應得的。後來一同散幾回過步。他叫許,已25歲,是美院的大三生,考中央美院,考3年落榜3年,“改卷老師哪瞧得懂我畫的人體?”他險些跳涪水河自儘,第四年終於委曲求全,來了這所“全是野蠻人”的工業學院,念全國排名倒數的美術係。
許邀請她去看美術係的畫室,一堆雪白豐腴的石膏像裡,他指來點去:“還是那堆古希臘胳膊,古希臘屁股,畫了幾千年,畫膩了。”太清高的丈夫,厭倦了俗膩的三妻四妾。他向她坦誠,上次在圖書館見到她,他馬上跑去求素描課教師周,說他發現了一樽“新女神像”,“不比總畫那些阿裡阿德涅、維納斯、雅典娜好得多?”周也因此跑去看過她一回,回來說:“不太敢找她搭話。”
她幾乎暈頭轉向,但一個女神尚能叫她保持一點批判力,三樽女神同時獻給她,隻為襯托她,她到底答應了“真正”給他做一回模特。心想,如果他要我脫衣裳——我當然賞他一耳光。他搬來一把竹椅,請她坐在上麵,從一旁的靜物寫生台上拿一隻剝開的血紅石榴,遞給她,讓她隨便怎麼拿捏。她並不知道怎麼擺姿勢,他起初說:“你隨便就好。”到底又湊過來,告訴她怎樣把肩打開,怎樣微微低頭,但脖頸處千萬要保持筆直。
“吸住一口氣,”像從前練跳高,他做她那功法的教練員,令她下頜骨收斂,手肘貼住腰側肋骨,“好,呼一口氣!”他令她兩側肩胛向後翻夾,想象從脖頸到尾椎的一條線條,像鬆柏正遇到清風,鬆快但□□。
“對,是這樣。”他終於露出似乎癡迷的神態,下刻又收回去,對她的骨與肉厲聲再下令:“絕不能坍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