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兩周下午,她翹了公共課給他做模特。畫完那天,他繞畫轉幾圈,搓挲著手,低聲宣布:“傑作!”吸口氣,音量擺高:“再過一百年,這就是新的維納斯!”畫上盤踞一團桔梗色纏了青綠色的煙霧,霧中側身坐一個緋紅色的瘦條女人,她看不很懂,但那畫中女人手捏石榴,像肉露出鮮豔橫截麵紋理,確是她身上切下來的。新維納斯。他既這麼斷定。她一陣迷醉,像照鏡子,又飛快擰頭避開畫布,怕照太久顯出過於自戀。他在畫旁貼一貼,飛步跳來她身旁貼一貼,再一次擺出了癡迷,惋惜道:“他們現在哪能看懂,總要再等一百年……可惜我不生在一百年後啊!”這回的癡迷似乎可靠許多,他也許會借機吻她。“藝術家,藝術家,”他隻貼住她求她伸冤似的,“一百年後的藝術家,倒注定隻能生在一百年前。”
她逐漸學會對著鏡子,擺出做模特時的姿勢,驅走她身上像蟲的部分。許說有個叫什麼歐的西洋人,說仕女圖裡的中國女人活像一條條蠶蟲。“中國人就是不會撐開身體裡的線,隻好去請維納斯——維納斯也無非是幾條線”。她漸漸領會了自己骨骼裡的曲線,原來下頜骨這樣一挺,肩胛骨這樣一掣,就能從身體裡調遣出一個維納斯。她舉一反三,留意同宿舍的女同學,她們的護膚品、化妝品,從上鋪偷偷掃看對麵的肖為約會化二十分鐘妝,眼線這樣一勾,口紅這樣一染,就能修複文物似的,從女人麵頰上複原一位趙飛燕。
一天,室友告訴她:“你去看看,李把你男朋友打了。”又是那個李,兩個月前打過林姓福建男生的,這回在食堂門口打了許,聽說打得血沫橫流。她難免驚疑,李連句話都沒有同她說過,怎麼到處“為她”打人?
但她隻能分辯一樁:“你說美院的許?他又不是我男友。”
於情於理,她不得不去校醫院探望許。許右胳膊打了石膏——是橈骨骨折,半邊臉青紫腫脹,人癱在病床上,臉上仍是剛畫完一幅“傑作”後的癡忪。她打量一眼,覺得可憐。他是為她挨了打。她紅了眼,叫他一聲:“許?”
他一見她,一躍而起,踉蹌一下,仍撲過來,“我正在想——畫你坐在一個廢舊電器元件堆裡——想想看,帶點基弗的色調——拉一把梵阿玲……”
“梵阿玲?”
“梵阿玲,”他用尚好的左臂,捉了她的手,“說梵阿玲起源於文藝複興時期的意大利,五百年了,想想看,旁邊幾隻廢冰箱、壞手機,我這回要畫的是古今打擂台。想想看,現代性是容易損壞的,但五百年的梵阿玲依然能拉響——畫拉琴的筆觸,要回調到米開朗琪羅——米開朗琪羅也仍有兩樣可取之處……”
他頓一頓,吩咐她,“你最好學學小提琴入門指法,小提琴入門不很難。”
他隻在談論畫作構思時用“梵阿玲”,畫裡畫外,他似有兩套方言,“如果拍廣告,隨你真拉假拉,關係不大,但我要的是一百年後——”她聽出,他已切入了畫家方言,“要保證它傳到一百年後,必須畫家和模特都不露一絲馬腳——想想看,德加,德加畫的芭蕾舞女,可都是真在巴黎歌劇院裡墊腳跳來跳去的啊……”
他的藝術構想,她不很能拿準。但他癡迷地拖住她的手,令她緊挨他坐下來,熱的腿貼過來,這回他的癡迷再不容她狐疑。他低聲覆在她耳邊,“米開朗琪羅的第一樁可取之處是好色”,一邊吻了她。她也算胸有成竹。他是為她挨了打。他沒一句抱怨。他當然是真愛她。
他這回是她男友了。她儘量不缺課,每天下課去醫院陪床,替許記住醫囑,一天吃兩次頭孢菌素,飲食要清淡,剔除辣椒。護士演示過幾次後,她學會了三天一次,給他創口處換藥與無菌紗布。督促他多喝水,多排小便,傷口絕不能用手撓。
她借不到小提琴,校音樂室裡的樂器出借需要院係開具證明,去琴行租又不合算。一天,姓林的福建男生在下大課後攔住她:“聽說你要學吉他?我室友有把吉他。”他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