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1 / 2)

女吉他手 盧一匹 2846 字 9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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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她如今翹掉一切公共課、一半專業課。翹“矩陣論”或“高等空氣動力學”,取決於她練C和弦的下午,何時抓準那每4拍的一按、一鬆。除吃飯,照料許,她整日在出租房裡練琴。她對《月光》狐疑了幾天,在《阿狄麗達》裡幾乎喪失自信,依靠《鴿子》才又重新振翅飛行起來。有幾回,吉米·佩奇在《Stairway To Heaven》裡的吉他獨奏把她摁在水中,僅前15小節,那蒸汽燈似的Am7和弦、大c和弦,攀岩索般的大d和弦、大f和弦,對照佩奇的版本,她練一遍,再練一遍,天才是如此輝煌殘暴,令初學者恨不能自沉而死。有幾回,她練到天黑後,誤了燒飯,掙開吉他,拎著外賣盒跑去醫院。菜裡有豬肝,許艾怨:“你忘了我從來怕吃豬肝。”

許右臂的鋼板徹底拆掉,是四個月之後。他“喝喝”吸著氣,握著全碳鉛筆,半個月裡一張一張撕掉畫紙,蹬翻畫架。畫室內外的響動總令他慪氣,有回,他叫一個同門師妹慪得咬爛了一小塊舌肉,因那女孩畫畫就畫畫,嘴裡含塊口香糖“一直響”。他給她看他的日記:“2月21日,空氣震動都能打倒我。”匍匐在她懷裡抽搐,說手怕是再畫不了了。他求她:“給我撓撓背。”她用竹木癢爪,輕輕在他背部撓。撓背像準時吃藥。她收拾他的畫具,搬到她在校外的出租房。白天他嘗試作畫,她走去外頭,避遠一點練琴。他自然也受不了吉他“響”。一天午後,他照例撕過三四張畫紙,群青色、永固橙色丙烯顏料半傾在水磨石地麵上,他懊喪地踢來踩去,踩出幾隻捕獸夾似的腳印,她挪開那畫架,灑水拖地,請他“讓一讓”,他不理睬,兩個撞一處,畫架邊框輕撞在他右臂。他痛嚎一聲,半蜷在地上:“多虧你,我這手臂是好不了!”他是頭一回為手臂怨她,她自忖那一撞很輕淡,輕笑奚落他:“地沒乾,真新鮮,屁股坐一地黃黃綠綠。”要撐他起來,忽的他揮左手抽她一記耳光:“婊子!”他是頭一回罵她“婊子”,她一愣,右手反抽他左腮一記。她神經裡運動員的部分仍在運轉。他叫她抽得又嚎一聲,幾乎昏在地上了。她多少叫他駭住,他左手無力,實在抽得很輕軟。她的右手,到底比他的左手強健。這回奚落隻是試探:“沒出息,連記耳光也抽不痛。”他翻白在地上不動,嗚咽了一聲。他左手仍摟護住右臂,抽耳光也不舍得用右臂,怕不利於恢複。她多少氣他,一隻食指頂他臉頰,頂偏過去,檢查一側約微的紅腫,“晚上吃紅燒鯉魚。買了條兩斤多的魚。”換作兩隻手捧他的臉,吹一吹。他哀哀順勢將臉貼在她胸脯處,“你這記很痛的。”幾乎啜泣了,“魚裡要放一撮糖——魚鱗刮乾淨。”她隻得心軟下來,他不用右手,是不舍得真抽痛她。她要他放心,保準燒得香甜,“我保你右手好起來的。”又立個毒誓,作個添頭。他遲疑又敬畏地睃她一眼,“好不了的。”他方才罵了她“婊子”,一筆賬還沒算清。但她忍不住再保證一遍:“保你好起來。”她對他“一百年後”的藝術豐碑發了毒誓。

去醫院複查,照了片,醫生說:“恢複得不錯,作不了畫可能是心理因素。”再讓他開藥方,那醫生隻說:要麼就多吃點骨頭湯,補補鈣吧。每天清早五點前,她騎車去三公裡外的菜市場買牛腿骨、豬棒骨,這寒帶城市的人自古虔誠地愛吃醬燉大骨,餐館、飯店都青睞棒骨,六七點後,隻能買到脊骨、排骨。出租房沒有冰箱,她一次隻買當天的分量,用紅色塑料袋拎回去,在灶台上燉一上午。一條牛棒骨,他幾乎全嚼吞下去,相信吃一條就補一條。他越發瘦,“哢哢”嚼那骨頭,咽下去,臂膀上一條條肉青筋從白皮膚下彈顫出來,叫那未吸收的骨碎片,頂在下頭似的。她心驚肉跳,“慢點吃。”這幾斤骨頭吞下去怎麼消化,拭他嘴角溢出的一簾髓油,他湯底的碎胡椒粉都喝乾淨,怕裡頭仍有一滴骨髓。醫生說,最補益的是骨髓。她隱隱膺服,他勢必也發過什麼毒誓。怕是畫不了畫,他一天會跳樓。再畫不出來時,他依舊撕了畫紙,“我是壞了,”他很不敢抱怨她,“我是壞了,”他自恨地摟著她,“我是壞了……我一望見畫架,心裡直冒火。”盯著她,等待她大約能諒解他冒火,他才反身一腳踢翻那畫架。中國功夫。她走去收拾。踹翻畫架,總勝過他跳樓。

“你走吧,”一天他對她說,“我沒救了。”說他心裡害了急病,或一天會燒了整隻樓。“我這時丟下你算什麼?”但她既有了誓言,未必就沒有一點俠骨,她咬定:“你是為我挨了打。”她保他好起來,“我保你比從前更上一層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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