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成為管青的女友,仿佛是女教師退出後,水到渠成的事。一天在培訓班練完琴,她預備告辭,管青說,不急,幫把手,我要熨件衣服,你幫我看看。他要參加個什麼音樂圈裡的派對,計劃穿一條鬱金色西裝。膽敢穿紅掛綠,不躲入黑白灰的安全區,算作藝術家的進取心。這是請她坐鎮的意思了。下午三四點,朝北的房間是半昏的,女教師從前的房間,僅一綹西邊的日光落在客廳,暗豆色的光隔著幾米遠望過來,帶三分不信任。像那年長女友仍位於這空間的某處。他隨意穿一條睡起過很多褶皺的柿子色斜紋襯衫,不係扣,胸敞開一線,熱傷風,吃過寒食散似的,臉庹紅,“咄咄”吸著鼻子,手握那黑色金屬熨鬥,在西裝上傾軋。她提醒他,最好用條毛巾隔著,怕燙壞。他覷她一眼:“我不太會。”當然還是由她來熨了。或他本來就這樣打算。她低頭推動熨鬥時,他果然繞到她身側,手臂箍住她腰,撚一撚,頭抵在她肩頭,嗅她的耳垂。彆鬨,她說,會觸電,燙壞了。他懶洋洋說,壞就壞吧,把地板燙穿了也可以。或早預料有這一天。她沒再掙紮。再掙紮是刑事案件。他當然也早看出她對他的不同。像女教師說的,她因他失魂落魄是多麼明顯。但他仍精打細算、不容有失。或許算準等她拿著通電的熨鬥時一擊出手,算是做了雙重保險。
她主動對他說:“我們不互相管。”不能輸給女教師。“但不能招搖撞騙,”她已熟練運用“□□”“精神”“生理需求”“情感陷阱”幾個大詞,“玩在一起可以,但不要傷彆人心,騙彆人”。也不能惹一身梅毒。他說:“我們不互相瞞著,‘猜來猜去’,低等文明,我有什麼事,你有什麼事,我們都像知心朋友一樣真誠講。”她一陣刺痛,怪不得,是他主動向女教師真誠講了她的勾引,她故意彈破的指甲。一天□□過後,他說:“你放不開。”他討厭混雜刺耳的音樂,像重金屬,也不欣賞hiphop,但欣賞女人在他身下尖叫亂嚷。她叫得不如他想象中熱切。他說:“出去應付,是要端個樣,軟踏踏地四處賠笑,人家瞧不上——床上真誠一點。”他露出一點讚賞:“鄭莉叫起來,你可差遠了。”又故意刺她似的:“她從不怕像個婊子。”他不經常這樣刺她,但肯定也隱隱發現提女教師對她管用。但他失了算。她反手把這當做一個恭維。原來她究竟有一處地方可以勝過女教師。
樂隊第一回亮相,是在穿山甲酒吧。她曾在那酒吧門口討到他幾串烤肉。他們排在淩晨12點到4點場。公認10到12點是黃金時間。8點到10點也勉勉強強。後半夜的酒吧,轉盤鐳射燈的濃紫濃藍滾在魚骨紋木地板上,吧台上橫倒一隻隻柯林杯、啤酒杯、瑪格麗特杯,杯底剩一線微澀的馬提尼殘酒,冷冷候刑似的,隨時預備被一個醉酒客人砸碎掉。來去間人人籌謀“上誰的床”或“拉誰上我的床”。年輕女人癱軟在年輕男人懷裡,任由他半抱半拖出去,或兩個男子為一個酒醉女郎大打出手。他們在舞池上唱,仿佛為其中一個誰助威。唱了兩個月,另換到一家“甜甜圈與馬桶墊俱樂部”,仍是淩晨場。一回,有吃醉酒的中年男客人跳過來抱她,管青將手裡的話筒砸在那男人前額,賠了800元醫藥費。半年裡,樂隊兩位男士像被置於鬥獸場,平均每月負一次傷。她退學前的大學同學,那姓李的吉林人,一天也出現在酒吧,手拎一瓶啤酒,邊喝,邊盯了她看。那酒化作他身上的肉,每喝一口就壯胖一斤,兩個小時裡,陰沉沉地塞了他作一座陰厲的山。她後來觀看過一位女畫家的“犯罪人格”主題畫展,女畫家畫了一幅想象中的安祿山油畫,出奇地同李相似。休息時,她提醒管青,指點李的位置,可能會碰到砸場,管青走到李的吧台椅前,撾過李的酒瓶,在吧台上砸爛,對他說:“滾。”她感到管青會被李捅死,幾乎撥打110,但李踉蹌著跑了。夜裡她令自己叫得大聲,酬勞她的英雄。
他們早上八九點睡覺,夜裡八九點起床,那時節的酒吧淩晨場,50元一鐘頭,四個人,每天合掙200元,偶爾有小費。管青把錄製專輯提上了日程,總歸要湊出七八首歌,賣不了錢,放上網也是好的。先要出名。他拿出章程,出了名,總歸有人千方百計來捧場。
第一張專輯《電子月食》發行是四年後。歌曲是現成的,管青數年間寫了不少歌,不過需從二十餘首裡挑選最具說服力的幾首。起先他們簽了一家獨立音樂製作公司,管青揮動碳色水性筆,在一係列約束條款下簽了名,對籍籍無名的音樂人來說,條款不算很寬宏,但也是市場行情。一次飯局上,管青喝了酒,把一盤羅漢豆傾入公司老板瞿西服後領裡去,說後者“隻配聽皮鞭抽女明星的肥屁股”,因瞿說,在他經營的幾家公司中,“就屬你們這幫音樂販子在賠錢”。不久管青單方麵代表樂隊撕毀條約,退出公司。代價是13萬違約金,已進入後期製作的新專輯,以及此前他所有簽約作品10年內的獨家發行權。
他們重變成酒吧樂隊。每天起床後,管青依然在工作台前堅持工作3小時,他有頑固的作息,強烈的進取心。女教師曾對她說:“你知道他哪裡最吸引人?”說是他身上那種堅持進行二流創作的持之以恒,相信自己在做開天辟地的事,相信自己可以僅靠寫一些動人的回音載入音樂史,那種對自己的二流才能的物儘其用,十餘年來無所不用其極地采掘、運輸和推銷——儘管還不得其法,女教師預言,那一分才能遲早將用作十分。但宿醉讓他頭腦很難保持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