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十章(1 / 2)

女吉他手 盧一匹 2690 字 8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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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有了那嬰兒,她似乎不必再用音樂證明自己。女兒半歲時,出於一點殘留的好勝心——實在未殘留很多——她堅持參與了樂隊新專輯最後兩隻歌的吉他部分錄製,早先,管青從另一隻樂隊“租借”了對方的主音吉他手。她彈得已有點走樣,六條弦在她手指下,六個絕交的舊友,一條比一條疏冷。管青沒說什麼,令她多錄幾遍,安慰她,後期也能修音。他總體遵循那一套,“不要惹哺乳期的女人”。她感到自己逞強,自戀,不識好歹。錄完走去公司宣發部,和負責專輯上市推廣的女副總監琳聊幾句,打點媒體,錄MV,抽獎的禮品,或可同某次時尚走秀合作。琳麵上是笑笑的,從前她們一起報過高溫瑜伽班,是不是這39歲的女副總監其實也隱含怒火,惱怒她入侵領地、越俎代庖?她橫豎插上了幾句話。她想。

回到家,保姆呼一聲“救命的觀世音菩薩”,把女兒送回她的蓮花寶座下。說她出門多久,那小女孩便嚎叫多久。誰也不要,隻要媽。那孩子誌得意滿撞進她懷裡,她誌得意滿舉托那孩子,她叫她“寶貝”,她叫她“媽媽”。幼兒剛剃過頭,白軟的腦勺上覆一茬青青的發根。在男女還不分明的年齡,胖或瘦,是幼兒的性彆,她是胖的,奶水、輔食都大口吞吃,頭骨太玲瓏,堆不住臉頰的肉。但幼兒的胖,那樣蓬勃,沒半點下墮的頹勢,是光圈似的四麵均勻射出,成一個完滿的圓。那完滿的圓,張嘴哭,張嘴笑,用手捉著她頸部的一顆痣,很快睡去了。媽媽的肉痣是女兒的玩具熊,庇護她安眠。樂隊的第四張專輯不久發行,評論界稱管青“三年磨一劍”。假如她沒像他,在年底獲得什麼年度製作獎。女兒是媽媽的獎章。

女兒13個月時,她借參加表妹婚禮,回老家住了兩周。令女兒自然離乳。再回來,那孩子總對著空中抓什麼,她一看就要哭,一時疑心是得了飛蚊症,專門去醫院檢查。一向女兒夜裡不停打嗝,她也疑心是懲罰她斷奶的狠心。這時她也半信了那保姆,五十多歲的湖南女人總用“菩薩”來哄她。有時沒抱住女兒,令幼童摔一跤,叫當媽的一句“菩薩”,“除了媽,這寶貝疙瘩誰也不認的”,師爺似的狡詐,令她也得意,罵一句“就你嘴甜——她咬你沒,置物架上有紅花油”,不至真換掉她。有時兩人聊兩句,她問保姆的三個子女,湖南女人一個個數著,老大,廣東做泥瓦工,老二,老家做運輸,開貨車,去年過年她也吃上了山東運來的冰鮮牡蠣、白廟芋頭,老三,唯獨這老三是有福的,正在本市念大學,本科,高考足高出二本線32分。“他說你掉進錢眼子裡了,情願在外頭給人帶孩子,不肯帶自己兩個孫子,”那女人將橙色兒童碗暫放在茶幾上,枯而皴裂的兩隻手掌,撐上雙腿,是正襟危坐了,一開口,已預備到自己將要哭,這女人其餘時候精明滑黠,唯哭必是行正坐直,“也不問,我得的幾個錢,都給了誰?”恍然夢似的,女人隻在哺乳期才有幸做一兩年菩薩。到了一歲半,女兒的氣力已極大,有幾回保姆走過來,說叫女兒撓破了腮邊的兩塊油皮,“連她奶奶也叫小祖宗在鼻子上抓了一條紅瘢,這麼長。”她照例給保姆打兩百塊紅包,心裡怪這老婦人會算計,連一歲多孩子的狀也告。有幾次,她聽保姆對女兒叨嘮,一位曾老師家的小毛毛多麼乖巧聽話,輔食一吃一大口,從不像你,亂拿勺子往牆上丟。她對管青說,不如換保姆,這劉大姐總說女兒這不好那不好,和誰家哥哥姐姐比。管青吃一驚,笑她病態敏感:“劉大姐就是嘴多幾句,你是魔怔了。”周末去管青父母家吃飯,他拿來說笑:“劉大姐人多勤快麻利的,看監控,連消毒櫃每天都一遍遍仔細擦,和多多嘀咕幾句,孫琦現在多心,倒覺得人家指桑罵槐。”他倒這樣旁觀者清。一桌人都笑,她也笑,低頭接受人人誇她,“不同了,以前人人問,你家管青是不是娶了個模特——現在畢竟是當了媽”。模特和媽,各是一類特殊物種,天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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