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
因著雍親王府連喪兩女, 康熙爺很是安慰了兩句,才叫老四退下。再從窗戶看著老四瘦削蕭瑟的背影,不由歎了口氣, 揮手讓梁九功下去,自己磨了會墨。
他還記得去年秋天帶著幾個小兒子去老四的圓明園玩樂, 那時候多好啊,菊花金燦燦的,孩子們活潑潑跑來跑去的小身影看的人都年輕有勁兒起來, 老四照顧幾個小的弟弟,看著就是個好阿瑪。
誰能想到這半個月, 老四連著沒了兩個女兒, 還是僅有的兩個女兒。
康熙爺久違的想起他剛登基的那幾年, 兒子那是怎麼生怎麼死, 總是夭折一個都留不住,直到胤褆和胤礽都站住了, 子嗣才逐漸興旺起來。
可他們這兩個當時被自己最為珍視的兒子, 如今也已經被自己親手圈了起來。
德妃久違的迎來了康熙爺。
雖然年輕的時候她有段時間很得寵,生過六個孩子。但皇上就是皇上,等她年紀漸老, 容色不再自然也就不來了。
德妃倒是也不怨:妃嬪們年輕時候守著恩寵,老了就守著自己的地位和兒子過日子, 每個人都是這樣過來的。
康熙爺這一過來, 她還有點吃驚。
然而她伺候康熙爺這麼多年,都不用抬眼,光感受天子周身的氣氛就知道,皇上這是不高興了。
德妃越發小心翼翼伺候。
康熙爺還是給臉,喝了一杯茶後才問道:“你給老四的兩個宮女, 算過命格八字嗎?”
這給德妃問愣了,不過是給個宮女,算什麼八字呢。
康熙爺皺著眉:“你也該上心些。這兩個人一進王府,不到一個月的功夫,克死了老四兩個女兒!”
德妃不敢再辯。
她了解康熙爺,中年時候的不動聲色,這幾年反而退化了,又像是年輕人般急躁起來。
孩子活不活下來的事兒,都是天命。
皇上不肯認這個天命,這不,尋思來尋思去,就瞄上老四府裡這兩個新人了。
肯定是她們命不好。
德妃也就跟著躺了一回槍。
隻是德妃不知是皇上自己發散思維,聽聞老四剛麵聖出宮,隻以為老四在皇上跟前抱怨過什麼。
待皇上走後,德妃就臥在榻上流下淚來:便是我給他挑的人不夠出挑,也不能把這樣的禍事扣在永和宮頭上,老四當真就這樣怨自己?
連死了女兒都要怪自己?
德妃覺得心底更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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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日盛,宋嘉書就直接不敢出門了。
鈕祜祿原身確實有點過敏體質,對不知道哪一種花粉敏感。
好在年側福晉的小格格的喪事辦完後,福晉見她臉上不塗胭脂也紅成雲霞樣的一片,很快放了她的假,讓她回自己屋裡去躲春。
耿氏也不敢來看她。因耿氏院子裡很種了些桃花梨花,怕走來走去帶進來花粉,讓她過敏的更厲害。
而弘曆在前院念書,三日才回來一次。一時宋嘉書有種放假宅在家裡的幽靜自在感。除了飲食不得不清淡點,海鮮羊肉油炸辛辣,大膳房一律不給送之外,彆的沒毛病。
每日到了晚上下鑰,又過完了一天,宋嘉書就會再撕一頁日曆本。
不知不覺,她已經撕掉了第一本的半本。
她過來也有半年多了。
近來白南也不像原來一樣催她用藥,早點好起來,陪伴四爺之類的——畢竟四爺如今連府都不回了。
那日四爺從宮裡出來,就又去了京郊清虛觀,這都十來日不回來了。
年側福晉專注養病,年家的人來送東西都比往日頻繁,福晉都采取默認的態度。
外頭氛圍如此,宋嘉書也根本不急著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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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又撕了二十張日曆紙的時候,四爺終於回府了。回府後卻連年氏都來不及看,四爺匆匆換了件衣服入了宮。
府裡人就知道,宮裡又有大事。
自從大年初一皇上病倒後,所有人的心弦都緊繃著,如今看四爺匆匆趕回再匆匆入宮,府裡也難免都跟著焦急。
好在消息傳回來的很快: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皇上身體沒事。
壞消息是:準噶爾鬨事,首領在家裡可能閒壞了,帶兵攻打西藏,拉藏汗抵擋不住,向中央請求兵力援助。
此時宋嘉書的過敏已經好的差不多了。耿氏更是耐不住寂寞,早幾天就恢複了跟她的走動。
這回也正坐在她這裡嗑瓜子,邊道:“還好就是邊地要打仗,不是宮裡有事。”耿氏也不敢說出龍體不安這幾個字,就含糊過去。
宋嘉書這種知道康熙爺還能頑強做好幾年皇帝的人,心裡原本也不太擔心。
她隻是看著耿氏:“你又開始吃了嗎?”
倒不是她管著耿氏吃。
而是上個月兩位格格先後夭折,四爺有一回見了耿氏就擰起了眉頭:眾人都穿的素淡,耿氏也隻穿了件淡藍色的旗裝。但眾所周知,淺色實則更顯得人胖,而且耿氏都不用打扮就臉飽滿圓潤,在一眾格格裡真是豐盈的鶴立雞群。
四爺的目光很明顯,耿氏看懂了,旁人也看懂了。
福晉更對她道:“你還年輕,怎麼能放任著如今就胖起來,怎麼伺候爺呢?而且兩個格格沒了,爺都瘦了許多,你也該少用些。”
耿氏無法,回頭就開始絕食減肥了。
宋嘉書是不喜歡這種身材羞辱的,何況耿氏不是胖,而是一種飽滿漂亮的豐腴,起碼宋嘉書覺得耿氏的身材比府裡旁人都好。
無奈她說了不算,而且她也不能去勸耿氏吃東西,否則像是見不得耿氏得寵似的。
隻得告訴耿氏,彆一點主食不吃弄壞了身子,吃點南瓜、地瓜、糙米飯也行。
今日她看到耿氏跟十隻鬆鼠聚會一樣,麵前很快堆起了許多瓜子皮、鬆子皮,宋嘉書不免詫異:“爺去道觀又不是要修仙不回來了,你不是聽了福晉的話不敢吃了嗎?”
耿氏搖頭:“我再不吃東西,爺沒在道觀裡修煉成仙,我先餓成個舍利子了。”
說完兩人都笑起來。
宋嘉書從前就知道,耿氏跟自己一樣,雖也抄佛經也拜菩薩,但都是跟著眾人一起的緣故。她自己對佛祖,還真沒多少虔誠。
兩個人相視一笑,但也不敢笑出多大的聲音來。
耿氏抬手擦了擦額上的汗珠:“今年年景不好,也是奇怪,才四月份啊,天就熱的這樣起來。”
“聽說前院念書規矩大,阿哥們上課的時候,甭管寒暑,該捧著書坐一個時辰就硬是坐著。冬日穿厚點點著碳爐子也罷了,可熱起來孩子們就遭罪了。”
宋嘉書點頭:這裡的孩子又不像從前自由,小T恤小短褲一穿,還能涼快點。
王府裡的阿哥,穿衣要求都是盤扣扣到下頜,袖口不能敞著,領子是領子,腰帶是腰帶的,就是走過來一定要是個板板正正的小公子。
再加上貼身穿的一套裡衣,到了夏日熱得很。
尤其是弘晝,小胖墩就更熱了。
耿氏和奶娘又不敢給他少穿,生怕把孩子凍著,小孩子染了風寒可不是好玩的。
宋嘉書擱下手裡的茶杯:“我也想來著。要不就多做點純棉的剪了領子袖子的裡衣,把裡頭的綢褲也裁短,做的寬寬鬆鬆的,到了盛夏,孩子在自己屋裡讀書練字的時候何苦穿的那樣子捂痱子。”
然後招手讓人拿來兩套她帶著白南做好的,基本跟現代的短袖睡衣睡褲似的裡衣。
這裁減也簡單的很。
“那套大點的,是給弘晝的。”
耿氏拎起來看了看,笑道:“姐姐跟我隻會說不一樣,你是成算在心裡呢。”
一看就是洗了好幾水都揉軟了的清江細棉布,裁減雖然很簡單,但各處線頭都特意埋了起來,從裡麵摸也一點兒不紮手。
耿氏看了看,準備趁著夏天前,把自己小庫房裡的棉布也消耗兩匹,給兒子多做幾身換的。
她收了一半,忽然道:“姐姐,四爺不會不高興,嫌我們寵著孩子,或者嫌兩個孩子吃不起苦吧?”
宋嘉書有點恍惚:她一直以為耿氏敢說敢作呢,到處打聽小道消息。
原來她的敢作敢為,都是衝著後院女人去的啊。她不怕得罪兩位側福晉,也不是很怕得罪福晉。
但她心底對四爺原來這麼畏懼。
宋嘉書今日看著耿氏,才忽然更深刻的體會到了這裡人對尊卑的畏懼。她的手拂過兩套小衣裳。
“這世上,又不是所有苦都值得吃。凡背書背一百二十遍,這是為了功課紮實要吃的苦,可活生生把孩子悶出一身痱子來,我不願他吃這樣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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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單單耿氏覺得今年年景不好,四爺更覺得今年流年不利。
準噶爾生事,要是擱皇上年輕時候的脾氣,禦駕親征也不是不可能。
反正康熙爺是允文允武,學貫中西,要什麼有什麼。隻是再全才的英雄,如今也遲暮了。
四爺坐在書房裡:皇阿瑪讓他們兄弟們各自回去想一想,推舉一位合格的大將軍負責此戰。
他們都是在皇阿瑪手下無數次揣度過聖意的。
朝廷能打仗的臣子有,甚至年羹堯還是皇上親自指到西北去的呢。
但皇上還要一位能‘凡事定主意’的大將軍,大概就是要一位皇子去壓陣。
想到這裡,四爺心裡就一陣滾燙一陣冰涼。
他又想爭又不能爭。
年輕的時候,他跟大哥和太子爺都是跟皇阿瑪出征過的,軍營裡事務他也熟慣,想想若是能拿到一部分兵權和軍功……
滾燙又被冰涼覆蓋,這麼多年了,皇阿瑪給他的差事,基本都是跟戶部民生掛鉤的,雖然讓他領著鑲白旗,可也沒讓他動過一次兵,跟當年放手讓大哥胤褆帶兵的的態度截然不同。
而且他剛喪了兩個女兒,皇阿瑪正在憐憫的時候,他這時候跳出來爭兵權,隻怕會勾起皇阿瑪反感起疑,從前幾年的淡然就全都白費功夫了。
他用筆在紙上隨手塗抹著利弊,可看到喪女之事,四爺又猛然摔了筆:什麼時候連喪女這樣的錐心之痛,都被他算在了利弊裡頭!
他一時隻覺得恨得咬牙。
不知是恨自己,隻得讓女兒一副杉木斂葬了,還是有些怨皇阿瑪,這些年把他們這些兄弟都抓在手裡,像是抓著一把骰子,爐火純青的玩弄著,想擲出幾就必得出幾,若是骰子不聽話,就直接扔掉。
四爺想,他是漸漸明白太子二哥的。
那時候他跟在二哥後麵,不知道二哥怎麼不能等等,怎麼就日漸瘋狂起來,明明都是太子了,卻把自己一朝葬送。
可如今,他也瘋狂的想變成那隻手,他做夠了骰子!
但每當這時候,他都會想一想二哥,想一想小時候隻敢仰望,又羨慕又嫉妒的太子二哥。再瘋也得忍了。
蘇培盛聽見了裡麵的動靜,正好借著進來收拾筆,小心翼翼的報:年家年遐齡遞了帖子進來,想拜見四爺,年夫人也求見年側福晉。說著將帖子擱在案上。
按理說拜帖會由張有德一起整理了來。
但年側福晉和年家對四爺的不同,蘇培盛這個貼身伺候的最是明白。
不是他這個奴才敢嚼舌根,而是四爺的正經親家,福晉的烏拉那拉家實在沒能乾的人。都是兄弟,福晉唯一的弟弟五格被四爺當麵罵過蠢貨無能。而人家年側福晉的兄長則三十歲不到做到了封疆大吏。
蘇培盛低著頭,果然聽四爺道:“明日無事,讓他們入府叩見吧。”
年遐齡是鑲白旗漢軍旗的人,女兒未入府前,全家都是四爺這個鑲白旗旗主的奴才。如今女兒雖入了府也得寵,四爺看他的帖子,仍舊是謙卑的很,沒有一點敢擺半個嶽父的架子。
年氏入府後,家人從來都是按著府裡的規矩,由府裡的人去宣才敢來見。這是第一回求見。
聽說年氏生的小格格夭折後,年夫人就病倒了,如今大概是病剛好,實在忍不住想親眼看看女兒。
在四爺心裡,這位半拉嶽父,是個老實穩重的,當年他乞骸骨的時候,皇阿瑪都說過,他厚道老成。
就是不知道他這些兒女是怎麼生的。
年氏姿容過人,冰雪聰明四爺是知道的。可年希堯這種傻乎乎的公子哥跟年羹堯這種性子剛硬本事大的軍事奇才,實在差的太遠了,除了臉沒一點像兄弟倆。
次日,四爺在書房見到了胡子斑白的年遐齡,也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年羹堯寫的:“今日之不負皇上,即他日之不負王爺。”②
四爺眉眼一跳:年家的效忠……哪怕是年氏入府,也都是一貫是隱晦而心照不宣的。但這樣明明白白寫出來,才是真正的投誠,是將把柄交付在自己手裡的。是拿定了主意要站在自己船上不下來了。
春江水暖鴨先知。年初皇上那一病,以及病愈後那封把自己描述的病弱的聖諭,都像是水底最深的暗湧。天下看起來還是那個天下,但人人都動了起來。
四爺捏著年羹堯短短一句話的信紙,坐到了半夜,然後起筆寫起了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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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軍情到底離京城格外遠,京中達官貴人還知道這件事,隻怕百姓們都不知道,隻看糧食價格都沒有波動就知道了。
對各府的女眷來說,也隻是聽一耳朵就過去了。
耿氏這些日子都來跟宋嘉書一起裁兒子們的衣裳。
宋嘉書裁完了四套棉布的,又去庫房轉了一圈,搬了些軟紗出來。耿氏笑道:“姐姐,這不是咱們做帳子或是做夾背心時候用的紗嗎?難道你要讓他們男孩子穿著紅紅綠綠的紗衣嗎?”
宋嘉書認真點頭:“棉布吸汗,但這個才涼快呢,做兩身試試。”
耿氏不肯接受這個創新,就隻伸著脖子等著看。
她手裡一空下來,就必須抓點零食。
這次是捧著一碟子豌豆黃吃,用耿氏的話說,我不是非要吃,但就是這個時節好吃,總不能一回都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