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七月的天, 仍舊熱的下火一樣。
這日晨起,宋嘉書又要送弘曆去前院念書,一早起就晾好了清涼潤肺的甜湯。
弘曆是習慣自己裝東西的。
他把昨兒回來帶的書本筆墨並練得兩頁大字, 都裝好了交給小豆子背著。
“額娘,我走了。”
宋嘉書摸了摸他的額頭, 與往日一樣囑咐道:“天這樣熱,消暑的湯要每日記得喝, 但彆貪涼喝冷茶吃冰碗。”
大約是在長個兒的原因, 弘曆本來就不是胖嘟嘟的孩子,去了前院的半年,比原來還瘦了點。
宋嘉書知道清宮一向是以餓著為主的, 就像是養幼犬的時候, 因小小的幼犬不知道饑飽, 有人喂就吃,所以稍微餓一點沒事,但撐著就容易出大問題。
她也認同孩子不能胡吃海塞,但也不能就餓著。宋嘉書早就把他身邊的人都囑咐到了, 是要勸著阿哥不能一頓飯暴飲暴食, 但也不要就生餓著他,少食多餐,凡是午間歇著的時候,便偷空吃點點心果仁, 喝杯牛乳茶。
弘曆牽著額娘的手, 走到凝心院門口, 卻一時沒有放開。
宋嘉書彎腰:“是功課太多了,不想去上學了嗎?”
弘曆仰頭笑了笑:“沒有,就是又要幾天見不到額娘了。”
宋嘉書也有點遺憾的捏了捏他的腮:小孩子, 尤其是男孩子依戀母親的時光轉瞬即逝。
等再過兩年,大概自己想要牽著他,這男孩子大了,也不肯跟小時候這樣親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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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弘曆,宋嘉書就再轉回來,抓緊時間換衣裳梳好頭,準備去打卡上班,給福晉請安。
天熱的燥人,福晉不會在小事上磋磨人,於是很快就叫散了:“趁著外頭日頭還不大,你們早些回去吧。等再過半個時辰,就熱起來了。”
於是少了年側福晉的六人請安小隊,很快又解散了。
格格們自然要候著李側福晉先走,宋嘉書就見耿氏盯著李側福晉的背影,眼裡簡直要冒出火來一樣。
她心裡有些奇怪,但還是拉了拉耿氏的袖子,輕聲道:“低頭。”
雖然人的後背都沒長眼睛,但被人盯著,尤其被人用強烈的情緒盯著,都會有感覺的。
果然耿氏剛被宋嘉書扯得低下頭,李側福晉就轉過身來。
她雖然沒看到耿氏噴火龍一樣的眼睛,但還是看見了宋嘉書似乎挽著耿氏的胳膊。
唇角就撇了下去。
自打懷恪郡主沒了,李側福晉的眉心和眼角都浮現出了細細的紋路。她的打扮也變了,不再是原來妝點成精致好氣色的樣子,反而偏向了簡潔,整個人也有種肅然之氣。
可以說,整個人氣質為之一變:從客棧老板娘似的風韻美婦人,變成了打扮嚴肅神情更嚴肅的女教導主任。
她見宋嘉書跟耿氏並肩親密站著,就冷道:“你們倒是成了一條藤上的瓜。還沒出福晉的院子就拉拉扯扯的成什麼體統。福晉忙不過來,使喚你們兩日罷了,還真把自己當成什麼名牌上的人了?”
說完拂袖而去。
宋嘉書就覺得旁邊的耿氏氣的發抖。
在福晉的院子裡不方便說話,兩人出了直接往東走。
宋嘉書不由輕聲問:“李側福晉一貫如此的,你今日怎麼氣成這樣?”
在李氏失寵的大半年,尤其是失了女兒的這幾個月來,她簡直變成了個刺蝟。也像是豁出去似的破罐子破摔。
按理說,再沒有個側福晉站在福晉的正院裡訓導格格的道理,不過反正福晉從來跟她不對付,前幾個月還借四爺說讓後院抄經的機會,摁著她足足抄了十本經書呢。
李氏也是無所謂了。
橫豎四爺人跟心都跟著年氏跑了,她在後院前倨後恭討好福晉也沒用了,索□□說什麼說什麼,什麼讓她心裡爽她就說什麼。
年側福晉在的時候,是主要的火力承擔對象。
年氏不在的時候,宋嘉書和耿氏向來就是首當其衝。
宋嘉書就當她是自己工作時,每天按著飯點找茬的那種討厭上司。她早有修煉成果,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把李側福晉想象成一顆圓白菜,還是嘴一張一合在蹦高的圓白菜。
有時候還會差一點笑出聲來。
她固然有職場應對討厭上司的經驗作為支撐,可耿氏也不是個暴躁衝動的人。
原本跟她一樣,都是頭一低,隨便你說話,我全當耳旁風。
李氏頂多是陰陽怪氣一下,到底也不敢責罵或者懲罰府裡的格格,否則福晉會很樂意同樣‘教導’下李氏。
今日耿氏怎麼這麼沉不住氣?
耿氏跟著宋嘉書回了凝心院。
一路上她都隻低著頭悶走,這會子進門才一抬頭,宋嘉書就見她一臉的淚,大大的眼睛裡還包著兩顆飽滿的淚珠子。
宋嘉書嚇了一跳,讓白寧帶著耿氏的丫鬟青草一起打水,等著讓她洗臉淨麵。
“怎麼就傷心成這樣?還好不是秋冬,否則一路挨著硬風走回來,非得把臉皴了不可。”
耿氏顧不上洗臉,皺著眉道:“你這真是一點脾氣沒有?!咱們吃她兩句氣沒什麼,可孩子都一樣是小阿哥,為什麼要受三阿哥的氣?”
宋嘉書一怔:“什麼?”
耿氏跟她對著發怔:“弘曆回來沒說嗎?昨晚弘晝哭了半個時辰才哄好。”
宋嘉書心一沉。
她忽然想起今早弘曆不肯放開她的手的樣子。
耿氏見宋嘉書這樣,就知道她確實不知道,心裡那口氣漸漸也散了,又變成了傷心,拿帕子擦著眼淚道:“昨兒下晌,他們兄弟倆在自己院子裡帶著好幾個小太監在抽陀螺踢蹴鞠,三阿哥就去了,斥責他們貪玩無狀,直接收走了他們的陀螺蹴鞠叫人全扔到前院池塘裡……”
耿氏沒忍住響亮的抽泣了一聲,接著道:“三阿哥還讓他的哈哈珠子現就捆了陪兩人玩的前院太監,都沒叫張有德處置,直接是三阿哥的哈哈珠子動手,一人抽了幾鞭子!”
“想必是抽的血肉模糊的嚇人,弘晝昨晚睡著還驚起來了,滿頭大汗的嚷嚷‘彆打我’。好在我一直守在旁邊,又哄又勸的折騰了半夜。”
耿氏說完了才總體抹了把淚,平靜了許多:“我昨晚先忙著安慰弘晝,又想著姐姐素來穩重有主意,還等你來找我。”
“總不見你來,直到弘晝睡了,我本想過這邊來,青草又勸我:姐姐這裡必然要忙著照顧四阿哥,明兒再說吧。”
“我這才忍到今日。”耿氏恨道:“見了李氏,我真是咬她的心思都有!咱們就這麼一個兒子,若是弘晝叫三阿哥嚇壞了,我便與她拚命。”
白寧在旁邊看著,覺得自家格格雖然眼神沒變,但從來溫和黑亮的眼珠,寒冷的讓人害怕。
宋嘉書慢慢轉過頭去:“叫小白菜進來。”
因前院還有許多侍衛,所以她跟耿氏從沒往前院走過,這些丫鬟也少出二門。
凡是給弘曆送東西,凝心院這裡基本都是兩個小太監去,他們對前院更熟些。
小白菜進來就覺得氣氛不對,連忙趴在地上頭也不敢抬。
隻聽自家格格沉聲問道:“三阿哥年紀大了,身邊已經有了教導人事的大丫鬟,所以跟四阿哥五阿哥都是分開住的是不是?”
小白菜連忙應是,心道:這從咱們四阿哥一到前院,格格就都問過了啊。
宋嘉書繼續問:“三阿哥的院子,跟兩個小阿哥的院子隔得有多遠?”
小白菜道:“三阿哥的院子在前院最東邊,四阿哥五阿哥的院子在最西邊。”
前院跟後宅一樣,都講究個最中間最尊貴,從正門開始一條大路自然直通四爺的正院。
原本大阿哥弘暉還在的時候,是嫡長子,從小住的就是東院。
後來的阿哥小時候就都是住的西小院。
也就是今年,三阿哥身邊添了教導人事的大丫鬟,四爺想著兩個小兒子正是調皮的到處亂竄的時候,若一時撞上實不好,於是直接把三阿哥平移到對角上的東邊去了。
雍親王府大的很,兩邊隔著足有一射之地。
三阿哥今年十三歲了,從九歲開始,下午三點後他得練騎射。
弘曆弘晝如今年紀小,暫且用不著正經練騎射。滿人是馬背上出來的民族,早研究過了,太早開始學騎射會導致腿腳不好看,還容易長不高,所以宮裡的規定也都是滿了九歲才許一日練兩個時辰。
因而弘曆弘晝下午在院子裡玩球,也並不是什麼貪玩不務正業,而是下午他們本來就沒有騎射。
兩邊離得又遠,彆說他們玩的一套小陀螺了,就算是那種一人高的陀螺,也斷不至於吵到三阿哥。
這樣忽然過來,繳了弟弟們的玩具,打了弟弟們的人,三阿哥確實是過分了。
耿氏見宋嘉書問完了,小白菜退出去,才忍不住又道:“姐姐也明白了?”
她揮揮手,青草跟白寧同時退到門口去守著。
屋裡隻剩下兩個額娘。
耿氏一點也不哭了,語氣又冷又尖:“自從三阿哥搬到從前大阿哥住過的地方,隻怕就以世子自封了。再加上懷恪郡主去後,四爺對三阿哥失了同胞親姐難免更憐愛些。”
“咱們也知道是比不過的。他平素當著四爺的麵好做個好哥哥,私下裡不理會弘晝弘曆也罷了,橫豎咱們是攀不上他這個側福晉之子的高枝兒的。可隻求他彆作踐咱們的孩子。這還是爺在呢,若有將來他封世子的一天,咱們的孩子隻好去要飯了。”
“那你要做什麼?”宋嘉書看著她。
耿氏覺得麵前女人的語氣,似乎總是這麼沉靜。
“去告訴福晉!”耿氏怒道:“福晉是嫡母,自然可以約束兒子,三阿哥搶了弟弟們的東西,還打了弟弟院子裡的人,差點把弘晝嚇病了,福晉難道能不管嗎!何況福晉又向來不喜歡李側福晉……”
宋嘉書搖搖頭,她握著耿氏的手,以耿氏手指的冰涼來繼續沉定自己的心。
她也是心疼的,想想小小的弘曆和弘晝,隻能縮在一邊,驚恐地看著奴才被抽的渾身是血,她心疼的現在還覺得心在發顫打哆嗦。
宋嘉書拉著耿氏一起向外走,路過多寶閣,宋嘉書指著上頭擺的最高的一套精美的紅珊瑚雕的童子送春:“咱們隻有一個兒子,你看他是這樣放在最上頭的寶貝,世上其餘人都是比不過的。”
兩個人走出門,夏日的陽光有些刺眼,兩個人都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宋嘉書帶耿氏來看兔子。
白寧等人也不知道兩個格格怎麼也不在屋裡說話,忽然跑出來看兔子了,也隻能在後麵等著。
好在入了夏,怕熱著這些兔子祖宗們,小白菜和小蘿卜請示了格格,給兔子籬笆上搭了一個棚子,也方便阿哥們來看兔子,不能頂著大日頭。
白寧倒也不擔心曬壞了兩位主子。
宋嘉書指著擠在陰涼裡的兔子們。
“但對福晉來說,府裡的小阿哥們,不過都是一樣的兔子。”
宋嘉書指給耿氏看:“這塞北兔長得快,脾氣也不好,經常搶彆的兔子的糧食。那又怎麼樣呢?我又怎麼會在乎呢?”
“對我來說,算什麼大事嗎?”
耿氏眼圈又要發紅。
在她眼裡,她的兒子是寶貝,三阿哥欺負弘晝她忍不了。
可在福晉那裡,所有的都是她的庶子,三阿哥還是更高級一點的庶子。若是三阿哥打的是弘晝本人,沒的說福晉一定得管。但不過是哥哥管教弟弟不許貪玩,打了幾個下人罷了,福晉頂多說兩句三阿哥,更甚至於各打五十大板。
管庶子之間雞毛蒜皮的小事,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以福晉的為人,是絕不會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