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氏暫且不提, 隻說五月底,諸事暫休之際,四爺許府裡的側福晉、格格們見一見家人。
這兩年來, 一次為了皇上聖躬不安,一次為了皇太後薨逝,年節下諸人都未曾走親訪友。
福晉便在晨起請安的時候說了此事:“叫你們院裡的小太監,來領對牌出府去告知你們家人準備著入府吧,規矩仍是從前的規矩。”福晉端著茶盞:“倒也不必急,趕在六月前見了便是。”
眾人都高高興興準備回去給家人傳話了,尤其是格格們,不比側福晉, 家人雖不能常入府探望,但遣人來門下送些東西, 還是可以的。格格們就隻能三節兩壽的, 才往家裡送點東西,知道點家裡的近況罷了。
耿氏是個急脾氣, 眼巴巴等著兩位側福晉見完,迫不及待的來尋宋嘉書, 把各自的太監打發出去跟家裡交代去了。
等小太監回來,兩人再回稟了福晉具體的日子。
宋嘉書回到凝心院的時候, 白南迎上來幫她換衣裳,口中邊道:“格格, 聽說耿格格的阿瑪新升了內管領, 以後宮裡宮殿有重修好了需要裝裱的都歸耿大人管呢。這會子家人又能進王府探候,真是雙喜臨門。”
宋嘉書也笑了:“是啊,內管領可是個肥差,是件喜事。”
內管領共十二個, 隸屬內務府處,幾乎林林總總管著宮裡各項事務,宮裡太監都往外報賬。從貢奉內廷祭祀食物到房屋修繕到管理車馬,幾乎能想到的宮廷內的雜事,都要經過一回內管領的手。
內管領本就是好差,其中這主管修繕裝裱就更是好好差——無論什麼年代,裝修都是油水豐厚,何況是給皇帝家裝修。
白南笑嘻嘻道:“旁人的好事不如自家的好事。”說完還屈膝道:“奴婢給格格道喜,賀喜老爺升了員外郎。”
白南口中的老爺,是鈕祜祿氏的阿瑪,兩個月前剛升了禮部從五品的員外郎,主管祭祀物品之事。
白南這一賀喜,宋嘉書倒是有些警惕起來:如今外頭朝政複雜,這升官彆是什麼陷阱才好。
於是在鈕祜祿氏生母彭氏入宮時,就旁敲側擊問了一下,然後才搞明白。
原來這升官,不是說她阿瑪多有本事,而是時人做官,都偏向滿人。譬如禮部這從五品的員外郎編製內官員,滿人可以占八個,漢人卻隻有兩個位置。
旗人本就比漢人少許多,做起官來可謂是分子又大,分母又小。鈕祜祿氏的阿瑪又是個正經的滿軍旗人,哪怕本事不顯,隻要老老實實做官,熬資曆也能混個出身。何況他還有個皇孫外孫,雍親王又是出了名的冷著臉不好惹,誰又會去得罪他呢。
彭氏看著女兒就笑眯眯的:“家裡都好。你阿瑪成日念叨著既上承天恩,就不能辜負了去,每日當值用心的很,休沐都常跑了去值房,隻說要報主子爺和王爺的恩典。你的弟弟們也都關在家裡讀書呢,雖不成器,倒也老實。”
到底女兒已經入王府十多年,彭氏對著她,親近雖有,但總是客氣小心多些,反複跟她保證:“外頭都好,格格切不能為了家人攪擾了王爺,隻要你跟小阿哥好,我們就求神拜佛了。”
宋嘉書所有的囑咐都不必說:她原就是想讓家裡安靜,彆鬨事好好過日子,見了才發現這鈕祜祿氏一家子都是老實頭,姻親也簡單的很,想鬨事也鬨不起來。
阿瑪做的這一點官,基本也就是個芝麻,還是八個芝麻裡的一個。
九龍奪嫡到了這個階段,是個人都得拉上戰場來頂著,鈕祜祿家也完全靠不上來,連炮灰都不算。屬於那種八爺九爺想找雍親王府親眷麻煩,都懶得找他們的那種透明人。
宋嘉書放心了,隻閒適的過日子,等著去圓明園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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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明園此時還未經雍正帝、乾隆帝兩代擴修,景致雖彆致秀麗,卻宛如一個豆蔻年華的美人兒,尚且沒長開,還未到美貌鼎盛之時。
畢竟康熙爺的暢春園,才是當今皇帝的彆苑,圓明園且蓋不過它的風頭去。
然而宋嘉書和耿氏還是逛的津津有味,這圓明園起碼比雍親王府有意思多了。
雍親王府是府裡有花園,而在圓明園,卻是園子裡頭有許多精致房舍。
且說她們到圓明園時,已然是分明夏日,湖上也遍布了荷花蓮蓬,水裡麵還有許多羽毛鮮亮的水禽優哉遊哉。
等太陽落山了,點上驅蚊蟲的香藥,然後在水邊一坐,當真是清風徐來,花香沁人。
夏日的晚風本是一片溫熱,偏又夾雜上水汽的涼,吹得人愉快的發酥,宋嘉書覺得自己就像一塊快樂的小餅乾。
晚上出門逛逛頗為清爽怡人,白日太陽大不出門的時候,也頗有樂趣。
她常看到圓明園內散養的仙鶴、孔雀等很不怕人的隨意溜達進她的小院,就躲在樹蔭下乘涼。甚至時不時還有小鹿跑進來,睜著大大的濕漉漉的眼睛,試探著走來走去。起初有人靠近,小鹿還要跳起來跑走,被喂了兩回嘗到了甜頭後,這些貪吃的小鹿乾脆就直接進來頂窗戶,要是門沒關,它自己就從珠簾外拱進來了。
宋嘉書喜歡小動物的心得了極大的滿足。
耿氏卻與她恰恰相反,宋嘉書喜歡動物不喜歡花,而耿氏的樂趣在於流連於圓明園各種花木上,見了動物就怪厭煩的,尤其是各種鳥獸。
用現代的話來說,她頗有點尖嘴綜合征,見了尖尖嘴就起雞皮疙瘩。連帶著鹿啊鬆鼠啊都不喜歡。有次弘晝弄回隻小羊羔來,耿氏就道:“放到你鈕祜祿額娘那去吧,她喜歡著這些東西。”
弘晝就抱了一隻小羊羔子過來:“鈕祜祿額娘,你看我給你抱回來的小羊。”羊羔不知失了母親,還咩咩的挺高興。弘晝也蹲下摸他的頭,然後仰著臉道:“鈕祜祿額娘,這小羊肉包子真高興啊。”
宋嘉書:……
弘晝把他的‘羊肉包子’放下,然後就跑進去找弘曆:“四哥,你彆看書啦,咱們去找三哥玩吧。”他嘿嘿笑著:“聽說他今早又被阿瑪罵了。”
宋嘉書在旁看著就想笑,據她素日看過來,弘晝的聰明裡帶著一種邪氣,不是能謀定後動的脾氣。誰要是讓他沒臉,他當場也得把彆人的臉撕下來,講究個有仇當場報,跟個小爆竹似的。
弘曆的臉從窗子後露出來:“快進來寫字,不然明兒被阿瑪罵的就是你了。”
弘晝隻得蔫頭耷腦的進門練字去了,還不忘回頭:“鈕祜祿額娘,我的羊肉包,咱們晚上吃羊肉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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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的事兒暫且不提,隻說新入府的張佳氏,也被四爺帶來了圓明園。
這次跟著四爺來的,除了極為得寵的年側福晉,就是兩個阿哥的生母,臨了忽然添了才入府的張佳氏,實在是突兀。為此,府裡從福晉到格格們,都對張佳氏‘另眼相看’,很是提高了些警惕。
其實四爺帶著她的緣故很簡單。
張佳氏入府,是皇上特意指給雍親王府的,剛剛在皇上那裡掛了一個‘了無生趣,頹喪過度’惡名的四爺,覺得必須表露一下他對人間的流連,所以立刻帶上了新鮮出爐的侍妾一起到了圓明園,也好向親爹表達一下他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
張佳氏也是個有心眼的姑娘,進門先把所有的同僚看了個遍。
甚至還特意列了一張表,從上到下把府裡的人梳理了一遍。
福晉作為正妻,自然是正上方的頂頭上司——滿人在嫡庶上講究是不如漢人多,從前在關外也搞過幾大福晉並立的事情,但如今入關良久,也走上了被漢人禮教同化的路線,滿京城有寵妾的不少,但除了隆科多,還真沒幾個滅妻的。
張佳氏自知四爺不是隆科多,自己也不是李四兒,所以聽福晉的話這是鐵律。
再往下,年側福晉。張佳氏很慶幸這位甚是得寵的側福晉如今懷著孕,這才是自己命好呢,距離年側福晉生產坐月子,這中間半年多,足夠她得到四爺歡心站穩腳跟了。
再往下,張佳氏筆停了停,到底還是把鈕祜祿氏和耿氏的排名分了個上下寫上:論資曆輪兒子,和她打聽到四爺如今的看重程度,都是鈕祜祿氏高一點。
對張佳氏來說,這兩位就是自己短期的目標了:在四爺心裡留下印象,然後儘快有個兒子。
接下來宋格格、武格格和郭格格被她寫在一行,這屬於陳穀子爛芝麻的反麵教材,自己要吸取經驗教訓。
至於李氏——她就在門口磕了個頭還沒見過呢,決定啥時候這位被放出來,再把她加進去。
且說張佳氏把所有同僚都排查了一遍,發現了一個漏洞:這府裡的女人都好生老實巴交哦!年側福晉聽說是十足的得寵,但也隻是關門養胎足不出戶,剩下的格格裡頭,耿格格倒是言語爽脆些,可也不得寵,鈕祜祿氏就更是溫和靜默的性情。
尤其是張佳氏眼裡的三位反麵教材宋氏、武氏、郭氏,看上去總是木木的,人不問不張嘴。
為著她進府,福晉是開了一桌宴的,算是讓彼此都認識認識。
席上那三位如同並列的陰影一樣,給張佳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怪不得你們不得寵呢!
張佳氏自覺掌握了‘物以稀為貴’的財富密碼,擼擼袖子就準備上了。
張佳氏生的嬌俏可人,在家裡也是掌上明珠。
因在旗人家對未出嫁的姑奶奶都十分看重,且張佳氏生的好,家裡也就都肯嬌慣她,凡物她撒個嬌,旁人就都讓給她,有事她嗔一聲,兄弟們就都先給她賠不是。
如今出了閣,入了王府,她的想法也沒變。反正她年齡小長得美,略微嬌氣些,四爺容讓她,多麼標準的寵愛開端。
這府裡就缺個自己這樣敢跟四爺正常說話的女人啊!
於是在四爺再次到她屋裡之後,她就實施起來,拎著帕子嬌嗔道:“爺都好幾天不見人影了。今兒說是要來,卻還是這早晚才來,可見是心裡沒我呢。”,順便還附贈四爺一個可愛的“哼!”,便把頭扭了過去不理會四爺了。
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對四爺來說,世人見他皆是跪著捧著笑臉。忽然有一個站起來跟他甩臉子的,他不會覺得驚喜,隻會覺得:需要收拾。
他不是那種破壞規矩,虐戀情深到沒有腦子的。一般自己喜歡波折的,是因為社會沒有虐待他。
正如被慣壞了的孩子,家長替他避免了彆的痛苦,他就會自找苦吃,並且以為自己吃儘了苦正在被全世界陷害,跟全世界作戰(比如弘時)。但像四爺這種從小吃過了苦頭,媽都換了兩手,生在奪嫡亂世被親爹搞得要修仙的皇子,讓他為愛癡狂自找苦吃,那是不可能的。
年氏得了他的心,除了自身條件過硬,還得是全心全意愛他,提供了豐富的情緒價值呢。
讓他去哄彆的女人,那是做夢,哄彆的女人乾嘛?
他有這功夫為啥不哄他親爹呢?那還能做個皇上。
次日,四爺就揮揮衣袖帶上家眷兒子們回京,然後把張佳氏留在了圓明園。
耿氏跟宋嘉書一輛車,在車上笑得打跌。
“姐姐,你說這是哪裡跑出來的神仙哦。”枉費了她之前好一陣緊張的如臨大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