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曹佳氏, 四爺刺心,看著眼前自家格格,怎麼著也是滿洲大姓, 在他看來都比平郡王福晉出身正當,何況年氏家中父兄也算顯赫, 不比曹家強?讓她們出麵招待曹佳氏,已是給了臉麵。
四爺端著酒杯, 繼續冷笑。
宋嘉書過去三年見他, 都沒有今日笑得多, 雖然這笑冷颼颼的讓人害怕, 四爺繼續道:“還有一樁可笑的。”
隱晦的把皇上覺得他有寵妾滅妻的苗頭這事都說了出來。他雖沒好意思跟自家格格說被親爹罵了偏寵, 隻提了一句‘皇上居然拿隆科多訓他’,宋嘉書立刻秒懂。
不過這話四爺是喝多了敢說,她可真不敢聽。
是以四爺才開了個頭,宋嘉書立馬化身滅火器給四爺澆滅了, 一臉正色:“福晉實辛苦持正,年節下瑣事何其多,又要進宮孝敬娘娘。福晉不肯在爺跟前叫苦,妾卻是親見的,福晉腰都難直起來, 自然難出麵待客。”
“福晉有恙, 我等妾室服其勞是應當的。爺也是體恤福晉, 隻恨有小人嚼舌頭,見不得人好罷了。妾雖沒正經讀過書, 也聽弘曆誦讀過聖人之言,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這是好人——那些小人自然相反, 看世人與他們一般不堪,這是把自己的惡事加在爺頭上,還要去學舌告狀呢。”
四爺深覺酒逢知己。
麵前的女子麵容秀麗沉靜,讓人安心,話裡也很能體會他的苦楚。
他伸手覆蓋宋嘉書的手。
宋嘉書:……一時說過了,想撇清自己怎麼還把人感動了呢。
蘇培盛:太好了,得救了。
一般四爺開始跟妻妾親近的時候,他作為太監,自然不能留下貼身伺候,避出門外才是正禮,故而這會子蘇培盛腳底抹油溜得賊快。
宋嘉書還沒來得及看清蘇培盛的背影,身邊就多了一個充滿酒氣的人。
四爺當真是喝多了,他堂堂雍親王,也不要人服侍了,親自拖著分量不輕的檀木圓凳,拖過來坐到了宋嘉書身旁,感慨道:“弘曆讀書倒是比弘時還明白些,你不知弘時做了些什麼……”
宋嘉書咬牙:好嘛,堵回去一句要命的,下麵還有要她跟弘曆兩命的。
弘時的不是,她跟弘曆可以私下自己弄明白,但不能聽四爺說出口。
她看著空無一人的屋裡,再看看吐槽欲泛濫的四爺和桌上的酒杯:既然大爺您非要說,那為了我自己,隻能把你喝到斷片了。
宋嘉書耳朵裡灌著四爺對弘時的不滿,手上端上了新酒:“您心裡苦,難得放縱一日,妾願陪您到底,過了今夜,語不傳六耳。”這是怕四爺天賦異稟,醉了不斷片,那她也有個退路。
四爺端過酒杯一飲而儘,歎了一聲又拍了拍宋嘉書的手:“你是個好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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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一個難得的晴好天氣。
四爺不是個耽於享樂的人,從六歲入上書房起,就是淩晨五點前起床,等自己開府,去朝上站班的時間不變,起得隻有更早,沒有更晚。
生物鐘擺在這裡,他睜開了眼睛。
然後又閉上了,隻覺得陽光實在刺目,連著他的頭都刺疼一片。這種不舒服讓人煩躁,剛要發火,卻見床鋪一應陳設都不熟悉。他勉強睜著眼想了片刻,才想起來,昨日是到凝心院喝酒來了,看樣子是醉了就躺下了。
再想具體的,就有些頭痛,便準備先起身洗漱。
起身後一應都是準備好的,先上熱毛巾敷臉,清苦的茶水漱口,四爺的精神回來了。
再認真洗漱過,重新打完辮子,在鏡子前一照,除了眼下略有些青黑,又是風采照人的雍親王了。
他比較滿意,轉頭準備安慰鈕祜祿氏兩句——這都第幾回了,他來了也沒讓人侍寢,光喝酒去了,四爺覺得鈕祜祿氏大概會挺委屈總伺候不上自己吧。
一轉頭,對上一張從來純和寧靜的麵容,還帶著一點擔憂:“爺要不要吃一點酸杏糕?昨晚爺喝解酒湯的時候,說這個味兒好。”
現在早起腹內空空,四爺一聽酸杏,就深覺聞杏止渴嘴巴發酸,搖頭拒絕。但心裡還是挺舒坦的。
輕輕咳嗽一聲,酒醒後的四爺剛準備矜持的表揚一□□貼懂事的格格,外頭來人了。
白寧進來就蒼白著小臉一跪,頭也趴在了地上:“回爺和格格,福晉處的嬤嬤到了,請格格出去領訓斥。”
四爺皺眉,宋嘉書卻幾乎要含淚:福晉是及時雨啊!
福晉派來的嬤嬤此時正在正廳等著,四爺大手一揮:“叫她進來。”
嬤嬤隻得硬著頭皮進來。
這位李甲嬤嬤並非福晉的心腹,而是內務府按照親王福晉的下人配比,送出來的管事,也可以說是個招牌。
福晉在府內並不怎麼用她,一般是給各王府內眷、公主、郡主等人送東西,讓她這個在宮裡掛著品級的老人兒去,讓兩邊都覺得比較有體麵。
今日福晉把她拎出來,讓她去訓斥鈕祜祿格格,李甲嬤嬤口如黃連。
她何苦去得罪府裡有阿哥的格格呢?何況四爺這位主子還在,是他要去凝心院喝酒,自己吃醉了酒。這會子自己奉命訓斥鈕祜祿格格,四爺在旁邊看著怎麼會痛快,又有什麼好?
福晉是站著正理:古言有雲:妻者,齊也。名分上就是跟四爺平起平坐,要管束訓導這些不能勸好四爺保重身體妾室。
四爺不會拿福晉怎麼樣,李甲嬤嬤很怕自己變成出氣筒。
但再怕也得說,萬幸福晉要求並不高:“隻按著規矩提點兩句,然後讓鈕祜祿氏閉門思過兩日,旁的不必罰了。”
李甲嬤嬤傳達起旨意來,還沒有那麼大壓力。
宋嘉書聽了福晉的旨意,也很滿意:不錯,從她能跟著年氏接待平郡王起,再到四爺從宮裡回來,直奔凝心院——她最近很該躲兩日清靜。
兼之昨晚四爺醉倒,夜裡還起來吐了兩回,雖不知道他自己記不記得,但凝心院夜半點燈,蘇培盛又趕著去前院請大夫來看(實在是第一回見四爺醉成這樣,不敢直接熬藥灌下去),肯定鬨得整個府裡都知道了。
福晉對自己不能不罰,不能不表態。如此懲戒,已經是最輕的了。
四爺起先還有不滿,等李甲嬤嬤緩慢說道飲酒傷身的時候,四爺也模糊記起了自己昨夜是喝的痛快了,但醉的也挺難受,好像還吐了。那依著福晉的看重規矩剛硬不阿的性情,發作鈕祜祿氏在所難免。
隻是……自己昨夜存了心事狂飲,醉了在所難免,鈕祜祿氏倒是有些委屈了。
四爺也不會在下人與格格麵前,下福晉的麵子反駁福晉的話,否則福晉會失了威信無法管家。
於是等李甲嬤嬤傳達完福晉的話,四爺也隻是擺手讓她下去。李甲嬤嬤如蒙大赦,連忙告退。
宋嘉書起身,在四爺跟前垂首站著。
四爺溫言道:“我都知道,你且安心。”他不會拂福晉這個正妻的發落,不能福晉前腳讓人閉門思過,他接著就給賞賜給人放出來。
但這件事他記在心上了,記著鈕祜祿氏是受了無妄之災的。
宋嘉書大安。
福了福身道:“福晉重規矩禮節,妾自明白敬服。”然後抬頭望著四爺,動了動唇,似乎還有話要說,但又是萬語千言說不出來似的,隻再次福身:“妾也求,爺萬要保重身子。”
宋嘉書到底不是演員出身,反複排練過這句‘真情之言’,也沒有達到淚盈於睫,悲傷尤甚的程度,甚至沒擠出一滴眼淚,充其量算個哀而不傷。
好在她也算了解四爺的性子,是見不得那種凡事隻會嚶嚶嚶,軟的沒有骨頭的人,換句話說,這位爺不喜歡菟絲子。
其實凡聰明男人再沒個喜歡隻會嚶嚶嚶的蠢貨的,女子要是太弱太蠢,哪怕對他是真心,這類聰明人也要懷疑,你喜歡我可能不是真心,而是又在犯蠢。
四爺見眼前的鈕祜祿氏福身彎腰如柳枝隨風,看似柔弱卻有種寧和堅韌之感,心裡倒是好受許多。
偶爾的發泄情緒也過去了,該出門做正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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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嘉書在穿過來前,並不知道四爺跟八爺九爺在某種程度上還是鄰居,三人的府邸離得還挺近。
此時八爺府上,九爺正抱著一個手筒直樂。
“十三最近病的七死八活的,昨兒還在老四那裡呆了小一個時辰,可見老四這回被皇阿瑪敲打的不輕——最煩他裝的不食人間煙火那樣,很該他摔個跟頭。”
八爺倒是沒有那麼高興,依舊是風輕雲淡的:“不過是小事罷了,老四不是個好相與的。”
這話他說的很實在。
這麼些年下來,兄弟們感情未必剩下多少,但彼此的了解卻是越來越深。
在八爺看來,老四的開局比自己好的有限:當時老四上頭可有太子爺和大阿哥胤褆這兩個得皇阿瑪疼愛看重的兒子,老四的親額娘又是包衣出身,就算叫孝懿仁皇後養育過,也沒改了玉牒,隻是沒滋沒味的半個養子。
後來德妃娘娘是升上去了,但也生了更喜歡的小兒子,老四更是兩邊靠不著,性子也古怪,成天冷著臉就像跟閻王結了親家似的。
而且年少的時候,老四還被皇阿瑪當眾點名罵過‘陰晴不定,不堪大用’。自己除了出身最弱,起碼沒被皇阿瑪拎著耳朵罵過。
可就這樣的開局,這些年下來,老四竟然做到了三親王之一,在皇阿瑪處還要比老三和老五有臉麵。在皇上那裡居然還有個不爭權奪利但又肯乾能乾事實的考評。
八爺唇角露出一抹半感慨半疲倦的笑。
老四這樣偶然摔一跤又能怎麼樣呢?他們這些皇子,這麼多年誰沒摔倒過,何況老四這沒傷筋動骨,拍拍衣服爬起來就行,自己自打‘斃鷹事件’之後,至今還瘸著腿爬不起來呢。
八爺是個聰明人,不會為了打翻的牛奶哭的死去活來,但至今他也不明白,他精心準備的那隻鷹,送給皇阿瑪做禮物的海東青怎麼就是奄奄一息的?
當時被他派去送禮的心腹也早就被盛怒的皇上處死,他簡直是蒙頭被人打掉了半條命。他自然懷疑過老四,懷疑過彆的兄弟,甚至是皇阿瑪自己設計了這一出,就為了名正言順的厭棄他。
這樣寒冷滴水成冰的正月,都不如當日他的心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