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科多此人, 因出身佟家,跟皇上是親戚,一路走來又官運亨通, 便頗為自傲。
向來隻有他看不上旁人的, 再沒有旁人敢看不上他。
年羹堯隻是對他不如旁人恭敬,他便不太痛快, 再加上李四兒今日下了這些眼藥, 隆科多就看年家不順眼起來, 甚至還找茬削了一下年氏的大哥年希堯的官職, 把人家本就不高的官位抹掉了兩級。
事情辦成的這日, 隆科多回府後便忙著去告知李四兒, 表示‘你看, 我給你出氣了’。
誰知剛進門就見李四兒拿了帖子, 不太高興道:“你瞧,我前些日子說什麼來著,你來看,雍親王府的帖子——年側福晉又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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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且說, 年氏的不舒服,到底是診出了有孕。
雖然已經是第四次聽到這個好消息, 但四爺還是一如既往的歡喜。對四爺來說,無論多個阿哥還是格格,都是值得慶祝的事兒。
況且今年真是好消息一個接著一個。
因年氏這次診出有孕較晚, 幾乎是到了整三個月才診出來,四爺算算時間, 正好也快到了九九重陽節,於是便對福晉道:“圓明園有好菊花弄進府些,借著佳節跟喜事, 請親朋故舊都來坐坐。”
福晉淡淡道:“如此是否有些太張揚了?”
四爺略微皺眉:“這是喜事。況且又不是大操大辦,不過是節裡,熟絡的人家走動一二。”
福晉就不再說話,再說像是自己嫉妒年氏似的,於是隻按著府裡的舊例去辦,往相熟的各府發了帖子。
隆科多府上自然也接到了一份。
李四兒見了就又不痛快起來:論起妾室專寵來,京裡可沒有人比得上她。自打她進了佟家的門,隆科多就再也沒往彆人處去過。可她這些年除了生了一個寶貝兒子,就再也沒有好消息了,數數年氏遇喜的次數,李四兒隔空吃起了醋。
隆科多好好哄了她半日,又道:“你理她呢,難道孩子在數目多不成?正如你雖然隻有玉柱一個兒子,但玉柱必是能繼承咱們府上家業的。年氏的兒子可不一定了,他還小呢,宮裡還有個已經被皇上撫養的弘曆阿哥……”
說到這兒,隆科多倒是想起了弘曆。
於是,次日入宮的時候,隆科多就把年氏再次有孕的消息傳達給了弘曆。
弘曆聽了這個消息,第一反應卻是:弘晝可怎麼辦呢?
年側福晉又要再有孩子,六弟和這個還未出生的妹妹或是弟弟,又會占據阿瑪對弘晝的注意力了。
現在弘曆已經不怎麼擔心自己額娘了:隻要他在宮裡好好的,額娘在府裡的日子就不會難過。
懷著這個想法,頒金節的時候,弘曆特意尋了進宮的弘晝說話開解。
雍親王府孩子少,年紀足夠大,能跟在四爺左右的也就兩個,於是今年頒金節,四爺就稟了皇上,把弘時和弘晝都帶了進來,隻說讓兄弟們見見麵。皇上自然允準。
且說被帶入宮裡的弘時,卻不情不願。自打弘曆被選中入宮,弘時對這個四弟倒是不鼻子朝天或是拉著訴苦了,較之從前冷淡了許多,幾乎降到了冰點。
此時見弘曆跟弘晝在一旁小聲說話,弘時更是冷笑一聲就走開了。
弘曆也懶得再管這個三哥,隻安慰了弘晝兩句:“阿瑪朝事繁忙,回府裡多照看幼弟們些也是有的,你隻要好好在功課上用心,平素幫著阿瑪辦些差事,阿瑪自然也就記著了。”
弘晝倒是沒心沒肺的笑了:“四哥,第一回難受,第二回難受,第三回誰還難受啊!沒事兒,你彆管我。”然後又伸手手腕比了比:“四哥,你最近是不是瘦啦?宮裡功課一定比府裡還難吧。”
弘曆知道弘晝的脾氣,說是不在意,就肯定不在意了,就也笑道:“是啊,宮裡的師傅自然也比府裡的師傅博學明睿,在他們跟前一點子不對都混不過去的。”
弘晝同情道:“那可真慘啊。”然後又熱切問道:“冬至的時候,四哥能回府嗎?”
對時人來說,冬至是個很重要的日子,弘晝想著,這日說不得宮裡會放假呢。
弘曆搖搖頭:“隻怕不能,皇瑪法說了,過了頒金節,就帶著我們往暢春園去。”見弘晝遺憾的把眉毛都垂成了八字眉,弘曆就安慰道:“放心吧,我過年肯定就回去了,你看,也沒兩個月了不是?”
弘晝這才振作起來:“好啊,那我等四哥回來過年。”然後雙手張開比劃了個大圓圈:“我給你在凝心院堆一個這麼大的雪人好不好?”
弘曆也笑了:“好啊。”
然而弘曆再也沒能回雍親王府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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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暢春園。
自打前幾日,皇上帶著兩個孫子到了暢春園後,康熙爺就發話,阿哥們的功課書本減半,騎射多增些。
於是十一月十三這一日下晌,弘皙弘曆兩人就一起往暢春園彆苑裡頭射獵去了,然後拎了些獐子麅子回來給康熙爺複命。
見兩個孫子都收獲不少,康熙爺頷首而笑。
弘皙笑道:“皇瑪法,這彆苑裡豢養的獵物,都是蠢呆呆站著動也不動,極容易中箭,到底不如草原上的野物有趣。”
康熙爺就指了兩人笑道:“好,等來年開春,朕就帶你們上草原上去,咱們再打隻老虎或是黑熊回來。”
說著有些咳嗽起來。
弘皙弘曆都連忙起身關切問懷。
康熙爺擺擺手:“不過是冬日吹了點風,有些鼻塞咳嗽,喝些薑糖水,睡一覺就好了,連藥都不必喝的。”
康熙爺自己就是全才,不但是皇帝,還懂些天文地理並醫藥常識。宮裡太醫診脈開方後,康熙爺都會拿過去自己看看,甚至斟酌著添減兩味藥。也是康熙爺謹慎,凡事不肯儘信太醫的意思。
皇上自己如此,連帶著下麵的皇子們也都一並如此,起碼弘曆就知道,自家阿瑪也是能看懂脈案和方子的。
此時康熙爺這樣說,弘皙弘曆都無異議,隻道請皇瑪法早些休息,他們便告退下去。
弘曆素來沒有熬夜的習慣——也是清廷中阿哥每日都要起的很早,根本也不具備熬夜的條件。
於是仍是按著素日的時辰睡下了。
睡到迷迷糊糊的時候,忽然聽見耳畔有喧鬨嘈雜之聲,弘曆揉揉眼睛,還沒坐起來,就見自己帶進宮的小豆子跑進來,慌慌張張語氣不成個語氣的道:“阿哥,阿哥,咱們院子被人圍了。”
弘曆瞬間就清醒了。
月光照進屋裡,把小豆子嚇白了的臉映的像個鬼。
不比弘曆是個長身體愛貪睡的少年人,這些奴才們睡覺基本都睜著一隻眼睛,所以外麵一有動靜就醒了,連忙進來叫醒主子。
小豆子哆哆嗦嗦道:“奴才,奴才湊在門縫兒處瞧了,外麵好多穿著甲帶著刀的侍衛,有守在咱們門口的,也有列著隊來回跑動的,奴才從未見過這麼多熱……”
弘曆起身,也不用人伺候,自己伸手迅速穿上了褂子。
外間的燈也漸次亮了起來,進門來伺候他的宮女和內監,都是一臉驚慌,有著紙人似的雪白的臉。
麵對著這一張張白臉,弘曆一時間都以為自己跌入了鬼蜮噩夢中。
下人們都是做不得主的,此時隻能慌成一窩子鵪鶉,連給阿哥打水和遞毛巾的時候,都抖得不像樣子。
弘曆索性不讓人兌熱水,就用冰冷的水洗了一把臉,然後仔細的扣好衣裳的紐扣,就拉開屋門往外走去。
他走出屋門,才發現天上有點飄小雪。
小豆子連忙也跟出來,拿起廊下一把油紙傘,跟在弘曆身後。來到院子裡,外麵的聲音就更清楚了,弘曆不但能聽到外麵侍衛跑動的聲音,甚至連他們身上甲胄的摩擦聲都清晰可聞。
抬頭望去,這暢春園的夜晚,不是黑沉沉的夜色,而是燈和火光照亮的半邊天。
弘曆很快就站到了院門前:“開門。”
此時正守在門口的兩個圓明園小太監,都怕的站不住了,麵條一樣跪在地上。聽了這話便直磕頭道:“阿哥,阿哥不能出去啊,外頭不安呢。”
弘曆再次重複:“開門。”
這院子裡隻有幾個太監和宮女嬤嬤,要是外麵嘩然起變,真有人要自己的性命,這一扇薄薄的院門又能有什麼作用呢?
躲在裡麵無非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罷了。
反而早早開門,多了解一點外麵的局勢,才好想一想要怎麼辦。
小太監開了門。
弘曆還沒有走出院子,便有侍衛半跪在他跟前道:“請阿哥在院內歇息。”弘曆聽了這個聲音,又看清了這個人,心裡就穩當了許多。於是伸手:“額宜蘇侍衛,請起吧。”
額宜蘇是隆科多曾介紹給他認識的人,說是自己要應酬禦前事多,弘曆若是要往外送信兒或一時尋個方便,隻管找這位額宜蘇。
在方才走出院門的片刻裡,弘曆已經想了很多。
暢春園是皇瑪法的彆苑,住了多年,斷不會出現什麼半夜被亂臣賊子揭竿而起造反攻入園中的情況。
那麼入夜亂成這樣……
隻有兩種可能:一是有皇子窺探帝蹤,見著皇帝在暢春園而不在守衛森嚴的紫禁城,就趁機謀反了,此時皇瑪法正在命人鎮壓;還有一種可能……弘曆不想去想,但心裡卻知道可能性更大些,那就是皇瑪法突然駕崩了。
如今這亂象,是為了將來的帝位!
弘曆還來不及額宜蘇說再多的話,就見對麵的門也開了。
他與堂兄弘皙住的是對門,方才他沒出來的時候,弘皙顯然也是等在門內聽信兒,隻沒有開門。此時見他開了門,弘皙便也叫人開門探一探外頭的動靜。
自然也有侍衛去‘勸’弘皙阿哥不要出門。
兄弟倆隔著夜色和兵甲的反光對視。
弘皙的神色有些苦澀和古怪:弘曆能想到的,他自然也想得到。
弘皙的苦澀在於,若真是皇瑪法駕崩了——旁的皇子還好爭一爭,但原本的太子,原本此刻該名正言順登基的,他的阿瑪,卻再也沒有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