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氏從宮裡離開, 前往圓明園之時,宋嘉書正在跟花房的人交代移栽樹木之事。
無論是她的石榴樹, 還是懋嬪的花椒樹,都是飽含寄托的樹,尤其是懋嬪的樹,宋嘉書可不想好容易給人移過來,轉眼枯死了。
花房的管事連連作保,就差拍著胸脯表示,樹在人在, 樹亡人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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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六十一年的臘月十九日, 貴妃年氏入宮。
皇上當夜就賜膳一席,並留在翊坤宮陪同貴妃, 可見貴妃的恩寵。
隻是臘月二十日, 入宮後第一回向太後請安的年貴妃, 就被太後無視不說還給了個大大的沒臉。
其沒臉程度,讓宋嘉書看了都惻然。
耿氏更悄悄道:“原以為太後從前對咱們的樣子,就是不喜歡咱們,如今見了太後娘娘對年貴妃的……才知道, 太後娘娘大概挺喜歡咱們的。”
年氏回翊坤宮不免淚落如雨。
她在永和宮沒了孩子。雖知道自己作為妃嬪,於宮規於禮數不能對太後有任何怨懟, 但於情,作為母親她豈能不怨恨太後。
何況今日太後說話又是處處戳她的心窩子, 更表露出不喜歡七阿哥的意思。
如今福惠是年氏唯一的心肝和命,太後說福惠一句,比罵她十句都讓她難受。
年氏也不想入宮第一天就哭的淚人似的,隻是從小到大實沒受過這種委屈,便忍不住哭了一個時辰。
以至於午膳後, 年氏在翊坤宮坐受其餘宮妃請安的時候,雖用脂粉遮掩了,還是眼圈紅紅露出了哭過的樣子。
齊妃躍躍欲試想揭一揭年氏的傷疤,還沒開口,就聽旁邊熹妃道:“貴妃娘娘勞累了,臣妾等就先告退了。”這給齊妃堵得啊,恨得拿眼刀當場戳了熹妃三刀。
宋嘉書毫無所謂:現在齊妃也隻敢拿眼神攻擊她了。自打上回開口擠兌反而差點痛失手鐲,齊妃對著她還有點不敢開腔,生怕破財。
年氏巴不得眾人趕緊走彆看她的失態,見熹妃主動提出,便頷首,眾人魚貫告退。
且說皇上自然知道,年氏在永和宮吃了好大的委屈,晚上便再來安慰。年氏便將今日事一一說給皇上聽,還道:“好在熹妃是厚道的,不然由著齊妃開口,臣妾今日可要丟兩回臉了。”
想起永和宮的事兒,年氏忍不住又紅了眼圈。
其實年氏把宋嘉書想的太厚道。
且說宋嘉書肯出口攔著齊妃,多半是為了自己:今日年氏受刺激太過,齊妃若再捅捅咕咕的戳唧年貴妃,很可能給貴妃戳急眼了,兩人一旦爭執鬨起來,作為在場剩下的另一位高位嬪妃,她難免也要被波及,還要被皇上皇後問一個不知勸導的罪過。
宋嘉書回來還自己感慨呢:這就是所謂的‘職位越大,責任越大’啊。從前她做格格,可以圍觀兩位側福晉鬥起來,如今做了妃位,便不能再袖手旁觀,否則隻會讓皇上覺得白給了她高位分。
而皇上聽了貴妃之言,確實覺得沒白給鈕祜祿氏妃位,果然她是穩重識大體撐得住的。
隻是看著淚盈於睫的貴妃,再想起貴妃在永和宮沒了的孩子,皇上自是十分心痛。
於是在年貴妃入宮後,皇上降了兩道頗為逾越的恩旨與貴妃:一是今歲新年,內外命婦進宮朝賀除了拜見皇後,還要給年貴妃行禮;二是年貴妃雖是小產,落地就是沒有氣息的孩子,但皇上卻仍將這個阿哥計入宗譜,且取名為福沛。
此二事皆是聞所未聞,足以讓宮廷內外嘩然,也足見皇上對年貴妃的垂憐。
兼之十四爺回京後,皇上免了他撫遠大將軍的官職,將其權柄也暫付與年羹堯,一時年家簡直是風頭無兩。
皇後得知此旨意甚為不滿:內外命婦也給貴妃行禮,那她這個皇後又格外尊貴在哪裡呢,難道隻是一個無用的稱呼嗎?
太後自然更生氣,在她看來,皇上如此抬舉年氏,就是故意氣她,跟她做對。
於是太後過年也不肯出席,隻是一味‘病著起不來’。
但說她病著,太後又表示可以會見內外命婦,然後跟內外命婦俱哭一哭她可憐的正在壽皇殿守靈,過年都不得入宮的小兒子。
太後越行此舉,與皇上便隔閡齟齬越大。
後宮中,因著太後皇後這兩位頂頭大佬都不痛快,眾人也就在這樣有點詭異壓抑的氛圍中,迎來了雍正元年的新歲。
新帝的第一年。
宋嘉書看著外麵燦灼的煙火,心裡想著,雍正爺的一朝,終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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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如今已不是王府,而是深宮之中,許多規矩自然也變更。從前雍親王府,側福晉和格格們正月初五可相見家人的舊例自然是不能了。
皇上倒是有恩旨,準過了上元節,許後宮妃嬪的生母按著位份遞牌子,入宮與女兒一會,但旁的親戚便都算閒雜人等,無詔再不能入宮了。
同時,皇上還非常大方的給妃嬪們的母家都發了房子和銀兩。按著康熙爺從前定的規矩,京中分與旗人的房屋分為六等,其中一等房屋合銀足有百兩。
這回皇上大手筆分賞:賞給貴妃母家一等屋二十六間,熹妃齊妃母家一等屋二十一間,其餘嬪位貴人便按著等往下減。
對貴妃的母家年府來說,這二十餘間房子折成的二千多兩銀子不算什麼。但宋嘉書是知道鈕祜祿母家家底的,這可算是一筆大數目的家財了,得此,一家子都可過得寬裕舒坦些。皇上有此恩典,宋嘉書也覺安慰。
待宋嘉書再次見到彭氏時,又是不一樣的感覺。
說是進宮見女兒,這回彭氏的態度,更像是入宮拜見熹妃娘娘,全身心都是激動和莊重。
倒不是她不思念女兒,而是在彭氏心中,女兒過得好比見不到更重要。如果把嫁了個窮鬼懶漢就住在自家隔壁天天能見到的女兒,跟在深宮中做了熹妃但一年就見一回的女兒比,彭氏作為母親,再思念女兒也得選後一個啊。
這日,弘曆也在景仁宮。
宋嘉書原本還擔心,彭氏須得給外孫子行禮,會不會有點尷尬,但彭氏的樣子,分明是特彆樂意行這個禮。
看著已經長成少年人的皇子外孫,彭氏更激動了:這麼個皇子在她眼裡就跟條活龍似的。這可是女兒未來的保障,也是鈕祜祿一家子未來的保障。
彭氏眼裡是擦也擦不乾淨的喜悅淚水,一個時辰的會麵,半個時辰說的全都是感念皇恩,尤其感恩皇上又分房子又分銀子。
弘曆少見外祖家的人,此次一見,越發覺得外祖一家子老實到有些憨厚過了。
他倒不是嫌棄外祖家,隻是奇怪,這樣的外祖家怎麼養出額娘來的呢。
額娘在他心裡,可不是個憨人。
弘曆回北三所的時候,正好在門口遇上弘晝。
弘晝一見他,就拉他去校場跑馬,美其名曰練習騎射,說話間卻就露餡:“過年這個月不玩,就越發沒得閒了。”
弘曆知道弘晝有些萬事不上心的脾氣,就提醒他:“明日是你外祖家入宮拜見耿額娘的日子,你也得有所準備才是。”
果然弘晝滿不在乎大大咧咧問道:“我準備什麼呀?額娘處自然都備好了給外祖家幾個舅舅和姨媽的賞賜。”
弘曆便道:“耿額娘準備之物跟你的怎麼能一樣。你隻管數數外祖家有幾個表兄弟,就備上幾套筆墨紙硯。東西是小,但是個心意,耿額娘見你肯想著外祖家的人,自然就會高興。”
弘晝仍不放在心上,笑嘻嘻道:“哦,那我讓小太監們去準備。”又不耐煩地搖頭:“這些人情世故,我一想就頭疼。”
弘曆都替他發愁:“五弟,入了宮你怎麼還是這個脾氣。”
弘晝忽然站住不走了,認真問道:“四哥,你在宮裡呆著是不是特彆累?”
見弘晝少見的認真,弘曆倒是有些愣了,也想了想才認真回答道:“沒有。”然後又笑了笑:“我並不是安慰你。弘晝,說真的,比起當年在府裡阿瑪不怎麼在意咱們,也見不到旁人的日子,我更喜歡現在這樣。人情百態,處事往來,對我來說倒是有趣。”
弘晝困惑的皺皺眉:“真的嗎?可我入宮後覺得憋的很。如今上書房光不同的師傅就有五個,我連他們的官職和名字都記不住,四哥卻能知道他們每個人甚至家裡人的生辰,會記得也替我備一份禮。可要讓我天天操心這些事,我覺得還不如死了算了。”
“還在正月裡呢!”弘曆發現,弘晝從小就不忌諱說死,而且腦回路清奇,正如當年耿氏一哭,弘晝下意識就問,是不是家裡死人了。
弘曆隻得再嚴肅叮囑他:“在宮裡,不能隨便要死要活的知道嗎?”
弘晝又笑嘻嘻起來:“我就是說說。”
“四哥也知道,從前在堂兄弟裡我出身不夠好,總有那麼幾個仗著自己是福晉或側福晉生的,就用鼻子看我,如今我可是皇子了,正該去報仇了。”
然後鏗鏘有力的扔下一句:“所以我才不死呢!我要活到九十歲!”
弘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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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年節還未完,宮中便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七阿哥福惠,由壽嬤嬤和乳娘帶著在禦花園玩的時候,叫突然飛出來的兩隻大白鸚鵡嚇了一大跳,當場就嚎啕大哭,當夜就發起燒來。
查都不用查,眾人現今都知道,宮裡最出名的兩隻大白鸚鵡,就是懋嬪的。
皇上自是動怒,深責懋嬪看管不力,懋嬪連連叩首請罪,還往翊坤宮門前去跪了請罪,隻是當時七阿哥還沒退燒,年氏哪有心情應付懋嬪,隻是不見。
宋嘉書聽說了此事頗為愕然,七阿哥竟然叫鸚鵡嚇的這樣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