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皇上進門後, 將鏤空雙層雕檀木球遞過來。
宋嘉書不免深深遺憾自己隻拿了個木球,但有就比沒有強, 雍正爺的多寶閣上哪能有不好的東西呢,於是宋嘉書伸手小心地接過去:“多謝皇上。”
她再將木球遞給旁邊的白寧,白寧也是一臉嚴肅的用手捧著,跟捧自己的腦袋似的認真——在白寧心裡重量級也差不多,要是這禦賜之球軲轆走了,自己的腦袋估計也要搬家。
待皇上坐在窗下榻上後,蘇培盛便忙親手搬來一個繡墩, 擱在當地。
皇上看了看坐榻與繡墩之間的距離, 簡直宛如平素君臣對奏,說話都不能太小聲, 不然對方還聽不見, 便擺擺手:“罷了, 彆鬨那些個規矩了,你坐到旁邊榻上來,說話也省事些。”
說來自打他做了皇帝,身邊就幾乎沒再坐過人了, 唯有十三弟還親近些。但十三為人謙恭守禮,當著人是堅辭不敢跟皇上同坐的, 哪怕私下裡,也會在榻上坐的筆直, 看的皇上都不忍心勞累他。
若說天下間還能有人名正言順跟他並坐榻上,大約也隻有太後跟皇後了,偏生這兩位跟他本應最親近的人,他的母親,他的妻子, 最近卻都在跟他對著乾。
雍正爺一想此事就覺得深深疲倦。
宋嘉書原想推辭不敢坐的,卻在瞥見皇上蹙眉閉目兼用手指按壓眉心時,就住了口,安靜的坐到了皇上指的榻上。
就在她走幾步路坐在榻上的功夫,見此場景的蘇培盛抱起繡墩就跑了,屋裡轉瞬隻剩下皇上和熹妃兩個人。
轉過頭來,發現屋內空無一人的宋嘉書:……
看著仍然在按壓額頭也不開口的皇上,她有些不知該乾什麼。
不管是開口關懷皇上‘您看起來好疲憊,您怎麼又瘦了’或是伸出手給皇上揉揉額頭,感覺都是年貴妃該做的事情。
宋嘉書幾乎都能想象到,年貴妃會輕輕走到皇上身邊,帶著一汪如水般清澈又溫柔的聲音,體貼皇上。
讓她按著這個路子做,她還真有些做不出。
在宋嘉書心裡,這種款款溫柔的體貼伺候得兩個人足夠親密才能不尷尬,才能是貨真價實的甜蜜和放鬆。
宋嘉書想著皇上叫了她來,定不是來你儂我儂的,如今貴妃都進宮了,皇上大可以去翊坤宮柔情似水。
宣自己來養心殿,大概是有話要說。
隻是之前兩人說話,都是酒過三巡頗有醉意才暢所欲言(單方麵的),如今氛圍不到相對枯坐,麵對一個清醒且心煩的皇上,宋嘉書也不能直接就發問:皇上您這是有心事啊,快說說唄。
坐了片刻,宋嘉書忽然想起,上一回在景仁宮皇上跟自己說話,也是沒有酒,那時候是怎麼開始的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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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爺半倚在榻上,合著雙目養神。一隻手支著頭,一隻手反複按壓自己的眉心和額角。
不一會兒,就感到茶桌對側的熹妃站起身來向自己這邊走。
熹妃這是要主動給自己按一按?
雍正爺被服侍的經驗很多。
宋嘉書會覺得兩人情感不夠親密就上手接觸十分尷尬,其實完全是出於考慮自身。對皇上來說,他打小被多少宮人伺候過按摩,哪裡會尷尬。
此刻見難得熹妃主動接近自己,要殷勤服侍一回,雍正爺就把自個兒的手放下了,隻是繼續合著眼睛靠在榻上等著,還不動聲色往外挪了挪——不然熹妃夠不著。
人在閉著眼睛的時候,因沒有視覺,旁的感官就會放大些。
皇上能聽到熹妃放輕的腳步,以及花盆底在金磚地上輕輕走動的落地聲,能聞到熹妃身上淡淡的一點清香。並不是什麼珍貴香料花香,隻是一種雨後草地一樣的草木清香,讓人頗為放鬆。
這氣息逐漸接近自己,然後……然後就越過去了。
皇上聽著熹妃走到自己身後,並沒有停下給自己按頭,反而繼續走遠了,忍不住睜開眼。
剛睜開眼,就覺得眼前一黑。
是真·眼前一黑。
留在他眼中最後一個景象,就是熹妃揭開燈罩,吹滅了屋內最亮的一盞燈的動作。
之後熹妃轉身,又陸續吹滅了屋裡其餘的燈,最後回到矮榻旁,輕輕吹滅了桌上的一盞燈,然後溫聲道:“皇上想說什麼可以說了。”
皇上:……怎麼,朕難道非得摸黑才能跟自己的妃嬪說話嗎?
宋嘉書創造完如同上次在景仁宮一般黑沉沉的環境,就依舊坐到皇上旁邊去靜等。
在她心裡,皇上像是某種夜行動物,隻有在彆人看不見的時候,才會露出真實的表情。比如那回在景仁宮無燈的屋舍內,比如曾經天光黑沉時在凝心院的石榴樹上。
雍正爺起初有些無語,然而黑暗覆蓋下來,他確實覺得放鬆了些,臉上也不必繃著了,可以露出一個帝王不該有的懊惱和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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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開口的時候,聲音裡也是掩飾不住的倦意。
說的話倒是開門見山。
“朕知道,朕給了貴妃和年家一些恩典,太後不痛快不說,皇後更是心裡計較,覺得朕委屈了她皇後該有的尊榮。”
“可不久前貴妃剛在永和宮失了一個孩子,朕如何能當做沒發生過,自然要許她多一些恩典。”
皇後隻看著自己給貴妃的兩道恩旨,覺得自己丟臉,卻不曾想貴妃失去的是什麼。而自己,也是個又沒了一個兒子的阿瑪罷了。
況且,當日若不是貴妃在永和宮出事,太後還在尋死覓活呢。登基大典上必是不肯出席的。當時皇後拿太後也束手無策,如今卻……
宋嘉書放慢了呼吸。
“這回懋嬪的事兒也是如此,貴妃為著福惠受了驚嚇日夜擔憂傷痛,又被太後訓斥,更是哭的受不住。”
“朕隻罰了宋氏幾個月的月例,連位份都不曾降,已是最輕的懲處了。也是覺得她雖是有看管鸚鵡不力的錯,但並不是心腸壞了要害皇子,這才給她留了情麵位份,隻處置了兩隻鳥。”
事關皇子,事兒就不算小了。七阿哥嚇得病了,皇上卻隻罰懋嬪禁足和月銀,貴妃覺得遠遠不夠。
便是懋嬪這回是無心,但讓旁人看了,豈不是覺得她的兒子隻值百兩銀子??若是有心裝作無心的算計一回,害病七阿哥一回,也就罰幾兩銀子罷了。
這樣的代價,豈不是縱了那些有壞心的人?
年貴妃直接將這個顧慮說與了皇上。雖說貴妃說的有理,但想著懋嬪的可憐之處,皇上也仍舊堅持著沒有重罰她本人,隻將涉案鸚鵡處死了。
皇上認為給了懋嬪寬容和恩典,此時就越發不滿:“誰知宋氏竟也覺得萬般委屈,自己來跪求不說,還命宮人遞陳情的書信給朕,隻道自己無德不配居於宮中,讓朕發落她去圓明園。”
這事兒宋嘉書也是第一回聽說,不免訝然。
宋氏一貫木頭似的隱忍溫吞,跟郭氏的膽小不敢見人還不同,宋氏是那種‘此生已完,我要躺平挨日子’的態度,完全沒有跟人交流欲望的人。
但就是這樣的人,在沒了兩隻鸚鵡後,卻做出這麼激烈的舉動,居然寧願自我流放,跟張佳氏和武氏一起去住圓明園,也不想留在紫禁城了。
皇上的聲音裡帶了點厭煩和無奈:“朕原以為給每個人都容情了,哪知道誰都不領朕的情,隻盯著自己的不痛快。”
他這個做皇帝的,每日被太後為難,皇後還跟他故意做對,幼子無辜受驚,愛妃哀哭欲絕,難道他就痛快了嗎?
隻是皇上的性情剛硬,不肯露出自己的委屈,隻表現出厭煩。
他說完後,就聽旁邊的熹妃溫聲道:“真是難為皇上了。”
雍正爺呼吸一頓。
是啊,真是難為朕了,為什麼她們都不知道。
宋嘉書覺得皇上這會子倚在榻上,半含半露地說這些話,特彆像一隻委屈的大貓,覺得自己難受,卻又不肯示弱,隻能刻意做出不滿的樣子‘嗷嗚’兩聲。
她忍不住伸出手,像安慰弘曆一樣,從上而下順了順皇上垂下來的臂膀。摩挲了兩下後,覺得皇上的肩背處很繃很僵硬,就改順毛為捶打,準備給皇上放鬆一下。
且說她原來也這麼捶弘曆來著。弘曆也不說話。故而宋嘉書並不知道宮廷按摩手法,一般都是按壓。
若是要捶肩膀、捶腿的話,要用一種叫做‘美□□’的包了棉絮的器物來操作,取其輕軟趁意又可表恭敬。畢竟捶肩膀捶腿的,一般都是奴才伺候主子,妃嬪伺候皇上,晚輩伺候長輩,若是直接用手敲打對方軀體,實是大不恭敬。
被捶的雍正爺也有點懵:說來,這是第一回有人上手捶我,捶的還挺使勁……
鈕祜祿氏知不知道,這已經算是大不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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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嘉書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邊捶還邊開口安慰道:“皇上,旁觀者清,臣妾在事端之外,才看得清皇上的為難和平衡,而在其中的人,難免一時陷入自己的委屈中,並不是不體諒皇上,隻是還未想明白。”
她覺得隨著她錘了兩下,雍正爺的肩膀有慢慢鬆弛的痕跡,就特意加大了點力氣,然後繼續道:“待娘娘們都從各自的心緒裡出來,自然就好了。”
皇上開口的時候,因為被人用力捶著後肩膀,說話都帶了一點顫音。
“那你不委屈嗎?”
宋嘉書一怔:“嗯?皇上怎麼忽然想起問臣妾?”
她委屈什麼,這些事兒跟她都沒關係啊。
然後就覺得皇上抬手拉住她的手,甚至還握了幾下,再次問道:“進宮這些日子,你沒有過什麼委屈嗎?”
據他所知,上次自己就在景仁宮呆了一夜,次日太後就把她宣了去,估計也不會是什麼好態度。且之前剛入宮的時候,鈕祜祿氏也有幾月未見弘曆了,隻怕是滿心掛懷,直到自己讓母子兩人在養心殿短暫地見了一麵才罷,這些難道都不委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