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宋嘉書頂著夏日烈日, 特意往鐘粹宮與皇後說話。
待她開門見山說完後,隻是靜立原地,等皇後開口。
看著在下首站著的熹妃,皇後沉默了片刻, 再開口卻說起了另一件毫不相乾的事情, 隻道:“熹妃是聽說了太後娘娘想給弘曆選宮女服侍的事兒嗎?”
說完緊緊盯著熹妃。
自打進了宮後,自己不肯再用熹妃和裕嬪, 熹妃也從未流露出一點想要靠著自己沾手宮務的舉動。既然無求, 自然不會私下來往。入宮半年來, 熹妃非常標準的做著一個安居自己宮裡的妃子。
那現在呢, 熹妃為什麼忽然來跟她示好?難道是知道了此事,所以為了兒子來投靠自己這位皇後?
然皇後隻見熹妃露出分明怔愣來。
宋嘉書是真有點驚訝了:太後娘娘自己病的喝藥都喝一碗吐一碗的, 居然還有心情給弘曆選人?這會子太後便是有點精神,不也該想著怎麼撈自己小兒子嗎?
旋即才明白過來, 這無非也就是太後跟皇上新一輪的拉鋸罷了。
弘曆作為當前被皇上看重的皇子, 太後自然想要提前打一點前站。想要放個人給弘曆,也未必是要做什麼, 不過是先預備著罷了。
做了太後, 親兒子做了皇帝,竟還要活得這麼累。
宋嘉書想,自己以後實不想重倒這位前輩的覆轍。
至於太後給弘曆什麼人, 宋嘉書更不擔心:是賞個宮女或者侍妾,又不是賞弘曆一個上司, 難道還指望借此遙控弘曆嗎?依著弘曆的脾氣,隻怕連影響他都做不到。
在處理身邊人的問題上,弘曆有一個日日能見到的榜樣人物——他親爹雍正爺為數不多的後宮妃嬪,現在就有三位被擱置在圓明園。
不喜歡, 就讓人不要出現在自己麵前就是。
皇後就見熹妃從驚訝很快又回歸了從前的平靜:“若是太後娘娘有賞賜,臣妾跟弘曆自然謝恩。”
皇後看得出,熹妃不是客套話,而是真的放過了這件事情,明明事關她的獨子,卻沒再多問一句。
皇後神色便有些複雜起來。
宋嘉書見皇後對她防備至此,自己哪怕開門見山,毫不隱瞞,皇後都下意識覺得自己另有企圖,便也不好再往下說,提出告退。
皇後略一沉吟,便允了。
宋嘉書剛往回退了一步,便聽見上首皇後咳嗽起來,咳嗽的還頗深,讓人聽了隻覺得皇後整個胸腔肺腑都在震蕩。
她便止步,見赤雀服侍著皇後喝水用藥暫且止了咳嗽才又道:“還請皇後娘娘保重身體,便是娘娘不顧惜自己,也得想著來日太後娘娘跟前,不能失禮見罪不是。”
太後的脾氣,那真是沒事還要給大家找點事兒呢。
皇後要在她跟前這樣猛烈的咳嗽起來,肯定會被太後嫌棄:本宮本來就病著,你還來永和宮咳嗽,豈不是盼著本宮去死。
而且太後本來就病著,身體虛弱,萬一真染上咳嗽,皇後豈不是說不清。
皇後如今一聽太後兩字,就覺得頭皮發麻:皇上被自己額娘搞煩了,可以在養心殿呆著,來永和宮晨昏定省可以站著不說話,與太後兩個像是決戰紫禁之巔一樣,彼此橫眉冷對。
反正他是天子,天下人都要順從匍匐,太後也在天下人中。可皇後雖是皇後,卻在身份上不如太後,更有婆媳的綱常在這裡擺著,隻能屈從。
這麼個婆婆,真是誰有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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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雀就見,熹妃告退後,皇後娘娘坐在寶座上,坐了良久。
她也就在一旁不敢出聲的候著。
直到有小宮女從門口悄悄進來,對她使了個口型,赤雀才上前問道:“皇後娘娘,內務府的管事已有十來個等在外頭了……”
皇後忽然開口打斷:“自打進了宮,本宮是不是太燥了些。”
赤雀不敢答話。
皇後自己微微一歎:“熹妃是什麼人本宮還是知道的,居然將她都逼到特意來鐘粹宮跟本宮分說一二皇上的心思,可見是本宮如今的樣子,叫她也有些害怕。”
這話一出,赤雀連忙跪了。
皇後挽了挽手臂上的玉鐲,輕聲道:“倒是本宮險些自誤了。也該鬆一鬆弦了。”
次日眾妃嬪請安的時候,皇後便道:“宮中夏日炎熱,各宮裡的消暑之物,一日一報內務府合算實在繁瑣。不單你們麻煩,本宮這裡也累得慌。從此後,便都按月報吧,若是有超出的支用,便從下月份例裁了,或是自家出體己補上便是。”
眾人都有些驚喜,起身謝過皇後寬仁。
實是皇後這些日子管束後宮嚴格,入夏後各宮的起冰用冰都要每日報備銷賬,總讓人覺得束手束腳。
尤其是年貴妃:皇上恩典,七阿哥還未移到阿哥所,仍舊跟著她住。年貴妃哪裡舍得唯一的兒子熱著一點,於是每日的冰用的都多。
皇後要求各宮每日一報賬,在年貴妃看來,專門就是為了卡她。
雖則皇上發過話,儘著翊坤宮用冰,且貴妃用超了冰後,每回都會補銀子給內務府。
但內宮人眼睛和心思多麼靈,哪裡能看不出是皇後和貴妃在彆苗頭。
他們且還要在皇後手底下混呢。於是不敢不給翊坤宮冰,但也不敢給貴妃冰給的那麼痛快,每三回,就得有一回說今日起得冰用完了,得現去冰窖裡取,耽誤上些時間。
皇上倒是對貴妃說過,一應使用但有不足,就打發人去養心殿取。可年氏也不能隔三差五就去皇上那拿冰——叫人議論恃寵而驕不說,還是明示皇後苛待她了,那就真是要跟皇後打擂台了。
故而這些日子為了用冰份例之事跟內務府打交道,年貴妃也花了不少精神。如今皇後鬆口,允一月一報賬,還許自己出銀子補上,年貴妃登時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連著宋嘉書和耿氏等人俱是有同感。
她們倒是不至於用超份例,但誰也不願意,每日為了用幾塊冰,吃多少冰碗去跟各處費口舌。且一點隱私感沒有,今日多吃一碗,明日滿宮裡都知道了,還不如在府裡過得自在呢。
如今皇後肯鬆手,大家都心裡念佛。
請安到了散的時辰,皇後卻開口道:“熹妃先留一留。”
年貴妃此時已經行了一半的禮,略微頓了頓才如常行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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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裡,妃嬪們都是能做小轎的。這種特製的轎子四角都放著冰甕裝著冰塊,在陰涼裡停上半個時辰,這會子坐上去一點也不熱。
年氏上轎後,甚至還微微攏了攏衣襟,覺得脖頸處有些酸涼。
壽嬤嬤雖然年紀漸大,但還是堅持夏冬無休跟著年貴妃出入。
這會子她跟在轎旁,見旁的宮女都遠遠綴在轎後,就靠近簾子,輕聲與貴妃說起話來。
“娘娘,昨兒您帶著阿哥玩,奴婢一時忘了就沒回稟——昨日午後,熹妃娘娘頂著那大太陽還獨個往鐘粹宮去了一趟,連平日裡跟她形影不離的裕嬪娘娘都不在。您瞧,今日皇後娘娘就變了些行事不說,還又單獨留了熹妃。”
轎內的年貴妃把扇子拿在手裡不動,隻應了一聲。
壽嬤嬤臉上就現出焦急來:“娘娘啊,從前在府裡,熹妃娘娘位份低,四阿哥也未長成,自然不顯。可如今被召去養心殿的除了娘娘您,便是熹妃娘娘了。若是這會子她再得了皇後娘娘的意……那畢竟是嫡母,若是肯人前人後捧著四阿哥,那四阿哥豈不是要越過咱們阿哥去了?”
“嬤嬤不必說了。”貴妃見她越說越露骨,便出言打斷。
壽嬤嬤臉上急出了明顯的紋路:“娘娘,您不能不早做打算啊。眼見得她們的手都伸到咱們阿哥身上了!奴婢就是不肯信,平白的偌大宮闈,怎麼那鸚鵡就直奔著咱們七阿哥來了呢!那些日子,懋嬪跟皇後和熹妃可都走的近,幾個人商量著要移栽什麼樹。皇上肯信,但奴婢才不信,肯定是她們私下商議好了要害了咱們阿哥去!”
“住口!”年貴妃的語氣裡帶上了真怒。
壽嬤嬤這才惶然住口,但臉上仍舊是憤恨。
她守著七阿哥長大,這個小阿哥不單是年貴妃的心尖子,更是她的。作為一個乳娘,她陪著自己奶大的小姐進了雍親王府,一路護著她吃穿用度,看著她做側福晉,看著她得寵接連有孕,可偏生這孩子總是保不住。
幾年下來,親眼見著年氏失了三個孩子的壽嬤嬤整個人都不好了,說一句風聲鶴唳驚弓之鳥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狀態。
真是晚上睡覺也要睜著眼時時看著福惠。這是主子唯一的兒子了。
壽嬤嬤還不是年貴妃,心裡充盈著對皇上的感情。對年貴妃來說,兒子固然是要緊的,但皇上在她心底的地位,並不比福惠低。何況年貴妃向來眼界頗大聰慧過人,她心裡還裝著自己的父母兄長,年家的地位甚至朝上的事情。
所以,年貴妃的心神還有餘地回旋,可壽嬤嬤,那一顆心裡卻是隻有年貴妃和福惠阿哥。
自打福惠被鸚鵡嚇病一回,年貴妃也為此受了一場太後的排揎,壽嬤嬤就恨得心裡滴血,要不是主仆有彆,她都要去景陽宮咬懋嬪兩口。
懋嬪自請去圓明園之事,在壽嬤嬤眼裡,也隻是做賊心虛,覺得皇上罰的太輕了些。
甚至從此看皇後和熹妃裕嬪等人,也都覺得是一窩子壞人:她們都嫉妒她主子,要為難貴妃和七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