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皇上剛把自己關進養心殿的時候, 皇後並沒怎麼當回事:雖然太後與皇上關係不好,到底是親生母子,皇上悲傷兩日吃不下飯也是有的。
然而隨著時間的拉長,到了第四日, 皇上還是不肯出門。不僅不肯見人, 且連遞進去的飲食都幾乎未動,每日隻喝點參湯或是用點藥膳, 就連皇後都有些不安起來。
明日皇上再不肯出養心殿, 她就準備帶著諸妃嬪去跪勸。
好在, 在此之前,有人解決了這個問題。
最終敲開皇上門的, 是怡親王。
怡親王進養心殿書房的時候,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的額娘敏妃去世的時候, 四哥也是唯一一個接近他安慰他的人。
其實當時的十三還是討皇上喜歡的皇子,皇上還特意給敏妃從庶妃追封了正式的妃位。為了順應聖意,自然有許多兄弟們都想要來安慰他。隻是他們全被十三關在了門外——他已經沒了額娘,不想再做兄弟們展現自己友愛的工具。
後來, 彆的兄弟們也就都散去了。
到了夜裡, 十三也哭累了傷心累了,打開門,看到院子裡, 四哥仍舊坐在石凳上, 守著一壺已經涼了的茶,安靜的等著他。
“不吃東西是不行的。”
怡親王聽到自己的聲音,恍惚跟二十多年前,四哥的聲音重合起來。
這回, 是自己來安慰失了額娘的四哥了。
皇上的聲音有些喑啞:“是朝上有要緊事嗎?”
大清的喪儀期間,是不能剃發的,皇上喪母,這些日子自然是須發未整,略帶淩亂憔悴。雖然看起來臉色實在不好,但皇上的眼睛還是明亮且冷靜,是一雙帝王的眼睛。
怡親王多番求見,皇上便知朝上有大事需自己定奪,此時便冷笑道:“是不是太後驟然離世,那起子心懷不軌之人,又有新鮮的話可說了。”
太後和新帝母子關係不睦,在宗親中從不是什麼秘密。
自清明節後,因皇上把十四爺發配景陵之事,太後與皇上間就越加冰冷。朝臣們未必知道,但端午和皇後千秋都曾入宮的八福晉等人,自然是知道的。
這會子太後去的急,皇上都能想到他們會說些什麼。
怡親王見皇上問起,就先說正事:“禮部確有人上書,讓十四從景陵歸京服喪。”
頓了頓又道:“除了臣弟外,另三位總理大臣中,廉親王持讚同之意,言道生母過世親子服喪這是倫理綱常。”
“隆科多當場駁了回去,隻道天家先君臣後母子,十四貝子屢屢對皇上有不敬之舉。此次若再因情輕縱,隻怕更令其膽大放肆。假若貝子於太後喪儀上再次失禮,豈不更是罪責難免。剩下的馬齊隻是居中不言。”
皇上聽完,隻乾脆道:“不許放人。隻叫十四從圈禁之例。”
也就是在被壓禁的景山,自己穿孝服守孝。
怡親王領旨。
說完此事,蘇培盛就帶著小太監們捧上食盒來,其菜色飯食皆是按照怡親王的吩咐準備的。
皇上垂目:“十三弟,朕有些吃不下。”
怡親王這回也不聽話了,見侍膳太監在一旁哆嗦不敢動,就自己接過筷子開始夾菜。
哪怕在不得寵的歲月裡,十三爺也是府裡的爺,一堆人跟著服侍,所以這會子自己盛湯布菜的,他乾的還磕磕絆絆的。
皇上看著十三給他布完菜,親手端過來的一盤子東西,有些無語。
哪怕是親口讚揚自己十三弟是‘宇宙全人’的雍正爺,此刻都不免覺得,看了十三布完的菜,自己食欲更差了。
十三爺自己倒是沒有這種自覺,還深覺自己仔細:生怕皇上這兩日沒吃飯傷了脾胃,他都特意挑了些燉的軟爛好克化之物。
至於擺盤審美什麼的,十三爺並沒有皇上這麼挑剔。
此刻他請皇上用膳,見皇上仍是興致缺缺,不過拿著筷子戳米粒罷了,怡親王就肅容道:“皇上若不用膳,臣弟有些內情實不敢上稟,唯恐傷了龍體。”
皇上抬頭,神色也嚴肅起來:十三不是那種為了讓他吃飯,能編出什麼軍國大事來的人,也就是十三來確有要緊事等自己裁處,且此事事關重大,需要精力處置,十三恐自己撐不住。
“你坐。”皇上頷首,示意十三坐下來一並用膳:“這幾個月,朕瞧著你也清減了許多。”然後又關心道:“腿上的舊疾無礙吧?切不可勞累過度,如今夏日也不許貪涼用冰。”
怡親王一一答了,又道:“皇兄常命太醫到府上診脈看候,自是無礙的。”
兄弟兩人一起用了些飯蔬,蘇培盛上前帶人撤了桌子,這才小心的退出去。養心殿書房隻留了皇上跟怡親王兩人。
怡親王身上也肩負著萬千雜事,於是也不再拖延,直接向皇上道:“皇兄從登基起,便有意格外栽培人手,監察京城之內宗親朝臣,可見遠見。”
這些人,與直屬紫禁城內的禦前侍衛不同,與九門提督隆科多管轄的京中護衛也不同。
雍正爺想要著手組織的,是類似於前明的錦衣衛一般的暗探。這些探衛隻聽皇上調令安排,除此外,皇上隻將他們的開支軍需等事交付了怡親王,旁人都接觸不到這支暗衛隊伍。
怡親王每每想起,皇上連這種人手都放心自己經手,便深覺感動,常在心內立誓,定不辜負皇兄這番信任。
此時怡親王便肅立在皇上跟前道:“因這兩日皇兄不肯出養心殿,暗衛得知一事緊急,便隻好來報給臣弟。此事乾係重大,臣弟不敢擅處。”說完還難免有點緊張。
那暗衛來報自己的時候,怡親王都愣了:本王跟你無冤無仇吧,本王還管你們吃穿用度吧,怎麼這樣的機密大事你見不到皇上就自作主張報給我呢?你這是害我呀,還是故意害我呀?
此時來回稟的怡親王,是隨時準備請罪的。
倒是皇上聽了此事毫不意外,隻是言簡意賅道:“原是朕吩咐過的,若朕無暇,有要緊事便報怡親王處置。”
聽了這話,十三爺隻覺得喉間和眼眶都熱辣辣的,忍不住眨了眨眼免得哭出來。
皇上見十三弟都要飆淚,心底也覺又好笑又暖和:十三這個脾氣,真是彆人對他好一分,他就願意還人兩分。
怡親王緩了緩激蕩的心神,然後才重新換上了專業的總理事務大臣臉,嚴肅正色道:“皇兄,太後娘娘薨逝前兩日,廉親王福晉曾帶了一封十四的手書進來,通過太後娘娘的心腹宮人,偷偷將其遞到了太後娘娘跟前。”
皇上的脊背也一下子繃緊了:“手書何在?”
怡親王謹慎道:“此事是景山的暗衛從十四這兩日的言語中偶然探聽到的,這才知道十四居然傳了封信出來。但手書他們未見,皇兄整理太後娘娘之物,也未曾發現嗎?”
皇上搖了搖頭。
額娘在宮裡待了一輩子,書信筆墨的要緊處自然是知道的,必不會留下痕跡,生怕危及十四。
怡親王便也不言語了。
皇上凝神想了片刻。
這兩個月來,自打跟太後說破‘鄭伯克段於鄢’的故事後,皇上也不似剛登基時,對太後避而不見。
反而為表孝道,都是風雨無阻晨昏定省的。雖然太後經常性不肯跟他好好說話,要不就是哭。可皇上全當這是磨練心誌了,該去拜見太後的次數也不少。
他以為這樣的時間還會持續很久。誰料戛然而止。
迅疾的讓他不能接受。
他原以為,他們母子還會這樣彼此冷漠下去,直到很多年後,太後或許會轉圜明白過來,十四或許會被磨平了性子。他們母子三人雖不能其樂融融,但終能有彼此守著禮數相見的一日。
可從此後,再沒有機會了。
皇上清楚的知道:以十四的脾氣,太後驟然薨逝,他都沒來得及見到最後一麵,他必再也不會原諒自己這個兄長了。
而自己,原本也不能原諒這些年來的十四弟。
所以皇上一時有些接受不能,才把自己關在養心殿,細想這些年母子兄弟,俱是一片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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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聽十三說起要緊事,皇上才將思緒從這樣的傷痛中抽離,開始思索。
他細想太後薨逝前兩日的神色有無異常。
是了,在太後過世前兩夜,自己去請安的時候,太後露出了一種格外哀傷的神色,對自己說:“你們兄弟二人到了這般地步,都是我這個做額娘的錯。”
彼時皇上隻以為太後又要搞哀兵政策,便沒有往心裡去,隻是淡然道:“額娘多慮了。”
太後流著淚搖搖頭,再也不說話了。
及至皇上離開的時候,太後才說了一句:“你凡事較真入心,非保養延壽之道,以後還是萬事看開些的好。”
皇上也隻當太後在陰陽怪氣,怨懟自己不肯寬容十四,甚至咒自己短命,便直接拂袖而去。
之後的一日,太後便不肯見人了,無論是皇上還是皇後前去請安,她都以身子實不痛快不能起身而不見。
皇上打發太醫再去診脈,太醫更沒進去門。太後身邊的嬤嬤隻道,太後說自己是發作了老病,喝著老方子便可。
其實皇上也是這樣覺得的,畢竟太後說著頭疼起不來的時候,實在太多了。
於是也就沒理會。
現在想來,太後的話似乎另有意味。
怡親王就見皇上沉思片刻後,急宣蘇培盛:“你這就去趟永和宮,問問貼身服侍太後的宮人,有無要麵聖者。”
皇上想起,自打太後薨逝大殮後,他便將自己關在養心殿,貴妃都不見了,何況後宮旁人。
或許也有想求見自己而不能的宮人。
很快,蘇培盛就帶來了永和宮一位老嬤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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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且倒回五月初。
說來也巧,端午跟皇後千秋相隔不過十天,算是五月裡兩件大事,且都算是節慶喜事。
那些日子,太後便一直想借這兩件喜事,請皇上放了十四出來。就算不能完全放了他,起碼也讓他回京見見妻兒和自己這個額娘吧——拖賴十四爺自己的倔強,入宮後不回家不進宮,非要往景山去哭靈,然後就把自己哭到了陵寢處走不了了。
而皇上一直未允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