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年十一月五日。
皇上都未曾與幾位總理事務大臣商議, 在朝上直接就宣諭道:“四阿哥弘曆從前係先帝教養,又禮儀嫻熟,此番祭祀景陵之事, 依舊命四阿哥代行。”
直接扔下自己的決定後,皇上就自顧自轉入了下一個話題, 問眾臣工還有無事要上奏。
朝堂上就有許多目光, 若有若無的集中在年羹堯身上。
哎呦, 年大將軍的麵子第一回失靈了啊。
除了個彆被皇上召見過的臣子心裡有數,知道皇上已然對年羹堯生了不滿, 其餘絕大部分朝臣,還是沉浸在前半年, 年大將軍風光顯耀,所上奏之言皇上無有不準的情況裡。
故而今日一見這年大將軍被無視的西洋景,都有些樂了。可見皇上對年羹堯再信任,也是有一道底線在那裡的, 事關儲位的事兒,什麼大將軍也不好使。
不單年羹堯,連跟著上書的隆科多也有點灰頭土臉的,深覺:你說我圖啥呢,還不如一開始就彆開口呢。
年羹堯的驕傲被這些朝臣們的眼神深深刺傷了。
見皇上雲淡風輕的直接定了這件事, 年羹堯不免內心不滿:皇上從前說過, 凡朝中大事皆會與自己商議。若是皇上真的聖心已定, 便早告訴自己, 或是提前召重臣們透露一二,他也好有個準備。
如此直接在朝上宣布,就是不肯給他顏麵了。
年羹堯的自尊心,皇上暫且懶得理會。
下了朝後, 他把怡親王和弘曆召到了養心殿。
“弘曆,這回朕讓你去謁陵,除了禮儀之事,朕還有一事要交給你。”
弘曆便跪了道:“皇阿瑪吩咐。”
皇上垂了眼眸,有些傷感:“昨日夜裡,朕跟你十三叔去了趟鹹安宮。”
弘曆忍不住有些驚訝。
鹹安宮,是他的二伯廢太子胤礽的幽禁之所。
皇上歎息道:“你二伯病的厲害,太醫說,隻怕難過年。他心裡唯有一事記掛深重,便是未能祭拜景陵。”
“隻是先帝諭令乃終身圈禁不得出。所以這回隻好瞞著眾人令他與你同行。朕將此事交給你了,路上要好生服侍你二伯,不得怠慢不得稍離,亦不要讓旁人見到他,知道嗎?”
弘曆道:“皇阿瑪放心,兒子必朝夕陪伴服侍在二伯左右。”
皇上頷首:“朕再指兩個粘杆處的侍衛跟著你,若有意外,你便隨機應變處置。隻記得一點,祭景陵是大事,不要鬨出什麼不好聽的事情來。”
弘曆這次應的更鄭重一點:“兒子明白。”
皇上見弘曆明白自己的深意,便換了家常話題:“讓你額娘給你收拾行裝——朕聽說上回你自己帶著小太監打包,到底少帶了些厚衣裳和雪帽,回來的路上有些著了風,險些病了。”
弘曆便露出一點赧然:“叫皇阿瑪操心了。”
皇上露出一點笑容:“朕也該給你挑個妻室了。好了,回去吧。”
弘曆先給皇上行禮,又向怡親王行禮,然後才退了出去。
弘曆告退後,皇上沉默了半晌。
怡親王就見皇上眉目間帶了些彆樣的悵然。
他有些能理解皇上的心情。他們的阿瑪兒子太多,許多時候根本就是哥哥帶弟弟,正如四哥小時候教過自己算數和讀書。聽聞當年四哥的算數卻是當時的太子二哥教的。
“皇兄……”怡親王輕輕開口。
皇上這才回神,語氣茫然道:“十三弟,你也跟朕去見了二哥,他才不到六十歲啊……”可不用太醫說,他們也看得出,胤礽活不了多久了。
怡親王安慰道:“二哥說了,皇兄肯成全他最後的心願,便是從前兄弟之情了。”
皇上點頭:他初登基的時候,為了帝位的穩固,命人將二哥和弘皙等親人分隔以免其生異心,那是作為帝王的決斷。
如今去探望,肯冒著風險成全二哥最後的心願,是兄弟之情。
怡親王跟太子爺的年紀差得多,情分到底也差了些,此時倒是更擔憂現實問題:“二哥到底做了那麼多年的太子,雖然被皇阿瑪兩度廢黜,清洗了當年太子宮中服侍的人,但實不知二哥是否還有彆的底牌。”
“或許是臣弟小人之心了,但總要防二哥是故意找機會要離開京城再生事端。皇兄,是否要再給弘曆多一些人手,總要保證他的安全才是。”
在怡親王眼裡,自家皇兄這幾根苗著實少到令人堪憂,可不能折了這重要的一根。
皇上沉默片刻:“此事朕會再交代弘曆的。”
怡親王點頭:“弘曆從前跟弘皙一起讀了一年書,見著弘曆,二哥自然也會惦記自己的兒子,當不會行魚死網破之舉。”
怡親王也離開後,皇上獨坐了一會兒,忽然想起當日給弘曆算命的瞎子。
其實這一次,皇上本不打算讓弘曆獨自代祭的,否則接連兩年都是弘曆單獨出頭,在朝臣看來,隻怕是定儲的意思。
雍正爺都寫好了批複禮部的折子,這次讓弘曆主祭,其餘三位皇子也隨祭。
然而就在他要把折子明發禮部的前一晚,鹹安宮的宮人冒死求見。
皇上在答應二哥,許他去拜祭景陵後,回頭就燒了寫好的折子——這次代祭既然有如此機密之事,自然還是讓一位阿哥單獨去的妥當。皇上又想起,在自己剛登基的時候,就曾遣弘曆去處理鹹安宮和弘皙之事。
兩年前的事情跟今日的事情,被歲月連成了一道必然的路線:唯有弘曆自己能代祭景陵。
這難道就是皇阿瑪也深信不疑的,弘曆的命格嗎?
皇上陷入了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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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宋嘉書接到弘曆列的行李單時,不免笑問小豆子道:“回去問問你們阿哥,是不是忙糊塗了,把單子都列了兩遍。”
上頭的炭火、手爐、丸藥等,都足夠出門一趟七八個人的使用了。
小豆子回去沒一會兒,弘曆自己來了。
宋嘉書正對著單子,給他準備那些出門在外不帶也行,但帶了會過得比較舒服的瑣碎之物,比如的分裝好的茶包、肉乾、果乾;在眼睛前麵一晃就能落淚的小荷包;專門用來分賞景陵奴才的素荷包和銀錁子等。
見弘曆進門,就笑道:“可見是上次凍壞了你,這回怎麼連手爐腳爐都要帶好幾個?銀霜炭更是帶了能燒一個月的量。”
弘曆見白寧也出門倒水了,才輕聲道:“額娘,這不是給我一個人帶的。皇阿瑪密旨,讓我陪二伯一並去景陵。額娘,此事您不要外傳。兒子告訴您,是怕若有意外耽擱,消息不靈惹您害怕憂慮。”
宋嘉書反應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位二伯是誰。
弘曆就見額娘麵上浮現出一層顯而易見的擔憂:“那這回祭陵你可要凡事當心了,萬要保重自己的安全才是。”
弘曆還不等安慰,就發現額娘已經開始往單子上繼續添東西了:“那多帶點薄荷香料和薄荷油提提神吧,估計這一來一回的小十天,你睡覺也得睜著一隻眼睛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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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二年十一月九日,時隔一年,弘曆再次啟程往景陵去。
從京城到景陵,以車馬的速度走官路,哪怕中間遇到雨雪,兩天的時間也足夠了。
再留出一天來,沐浴焚香更衣,十三日便是祭拜景陵的正日。
弘曆的馬車在駕駛出紫禁城的時候,裡麵就已經是兩個人了。馬車旁邊的跟著的護衛也都換了精乾的侍衛。
弘曆起初還有點擔心二伯這回堅持要祭拜景陵是有彆的緣故,然而去的這一路上,他這位二伯卻幾乎一直在沉睡。醒來的時候,也很少用膳,多半是喝一些米粥和參湯,然後用白水吞服幾粒丸藥就再次睡過去。
弘曆從擔心二伯會不會是裝病出京要搞事情,變成了擔心二伯會不會在路上過世。
好幾次,他見到二伯好半天不動,都忍不住想伸手去試探一下他的鼻息。
十一月十三日白日,弘曆按著禮部早就安排好的流程,走完了繁瑣的禮儀。
然後又替皇阿瑪代為賞賜了一些東西,給至今在景陵蹲著看墳的十四叔。果不其然,送東西的太監還是回稟,十四爺不但不收,言辭還很不客氣。
弘曆這回也無暇去理會十四叔的心情了,待夜色沉沉後,他親手扶著二伯往陵墓前去。
胤礽的眼睛帶了罕見的光彩。
這座景陵裡,埋葬了他的一雙至親:從未有過記憶,生下他就撒手人寰的額娘,和那個珍重養育了他幾十年,卻親手廢黜了他的阿瑪。
如今,他的阿瑪和額娘,會永遠在一處了。
作為元後,赫舍裡皇後毫無疑問是離康熙爺最近的那位皇後。
胤礽長久的注視著景陵的墓碑,現在,他可以一起看到阿瑪額娘了。很快,他也可以見到他們了。
不知是不是如願以償的緣故,回京的路上,胤礽睡的少了,顯得有了些精神頭。
而弘曆,在馬車起駕回京的時候,也就基本放心了。
最容易生變的地方是景陵,那裡地廣人稀,守衛人數再多也會吃緊。
如今已經在回京途中,這一隊外頭包著好幾層侍衛,且都打著黃旗,除非是有人不要命要謀反,且已經成功謀反到了京城邊上,否則他們便是極為安全的,隻等著在馬車上一路晃悠回去。
胤礽醒著的時候,便在跟弘曆聊天。
他見弘曆腰上還帶著自己送的玉佩,就溫和笑道:“鹹安宮還有一枚跟這塊玉佩同出一石的扳指,是你皇瑪法從前帶過,給了我的,待我回去尋了來給你。”
弘曆要推辭,胤礽就安然道:“你收著才好,若不然我死了,隻怕就叫那些小太監隨手摸了去。”
剩下的時間,胤礽還問了許多朝上的事情。
弘曆撿了些不要緊的,人儘皆知的事兒說與二伯聽。大約是很久沒跟人討論正事,哪怕是過時的消息,胤礽也聽得津津有味,在聽說皇上雷厲風行的查處虧空甚至抄家的時候,胤礽隻笑道:“果然是他的脾氣。”
又道:“從前我做太子的時候,見戶部裡那樣多虧空,也是心急火燎的。那時候,我常覺得你皇瑪法老了,怎麼看不出這樣下去要釀成大禍,很多時候,就恨不得越俎代庖,替他做了決定才好。”
弘曆默默聽著。
他發現,二伯沒有再稱呼先帝爺為皇阿瑪,而都是順著弘曆來稱呼,隻道:“你皇瑪法如何。”
胤礽說完後,自己搖了搖頭,似乎感慨似是後悔卻又似釋然道:“弘曆,你要記著,無論什麼樣的人,做了皇帝,也都先是一個皇帝。”
排在阿瑪、丈夫、兒子這些身份之前的,是皇帝的身份。
是不容人沾到一點的皇權。
再然後,胤礽便沒再提過這些話題了,他隻是再問了些曾經關心的朝政弊端,便似乎已經了卻了所有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