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書隻見貴妃坐下後,脊背挺得筆直,是飽含著防備的姿態。
這些日子少見,貴妃似乎更加清減了,哪怕盛裝之下,都有一點遮不住的憔悴和蒼白。
且說每年大年初一,皇上都會去皇後宮裡,這是雷打不動的規矩。就算皇上不宿在鐘粹宮,但也會去皇後宮中坐坐,然後獨宿養心殿。
而初二,就會去貴妃宮中。
可這一年,皇上沒有去貴妃宮中,仍舊是自己呆在養心殿中。
不但如此,在初五當日,各部都還沒上班的時候,皇上就明發旨意,命年羹堯離京返回西北。
在此之前,皇上並沒有見一回貴妃。
年氏心底止不住的心涼和失望。不單是為了皇上斥責兄長,對兄長的態度與自己所說的承諾截然不同。更讓她難過的是,皇上居然不肯召見她,難道皇上不肯信任她,以為她會哭著鬨著為母家求情嗎?
——
年羹堯這個年也過得很不是滋味,隻覺得賓客寥落,甚至不如自己在西北的排場。
接了旨意後,更是覺得十分丟臉。
不由想起去年的正月初五,那時候自己還在西北,卻也收到皇上千裡迢迢禦賜的貂皮褂,還有一封讀來令人感喟的折子。
年羹堯至今還會常拿出那封特諭來看看,以皇上的禦筆承諾來安慰自己。
那是皇上朱筆親寫著:“從來君臣之遇合私意相得者有之,但未必得如我二人之人耳。總之,我二人做個千古君臣知遇榜樣,令天下後世欽慕流誕就是矣。”
年羹堯每每讀來便能安慰自己:皇上如今隻是有些生氣罷了,皇上的脾氣本就是喜怒無常的。都是入京來旁人嫉妒多言,才惹得皇上惱火,待自己回西北去便都好了。
於是過了初六,年羹堯啟程回西北去。
年大將軍離京的時候,比起入京的排場,已然不可同日而語。
皇上沒有發話,諸臣工們也就沒有自發去送行——畢竟誰也不喜歡跪天跪地跪皇上跪祖宗之外,還要再添上跪年大將軍這一條。
隻有些膽小怕事,也曾奉承過年羹堯的官員,深知年羹堯的心性,便不敢不來送行。
兩個月前,年大將軍入京,是京中第一大事。但如今,他的離京就算不上了。
現今,京中第一大事是選秀。
過了二月二龍抬頭,皇上也正式出了先帝爺的孝期,從此換下素服,一應便是皇帝規製的穿戴了。
正逢二月有外出祭天的典儀,雍正爺日常的龍袍便也莊嚴鄭重許多。
這日宋嘉書奉召往養心殿,一進門眼睛就被閃了一下子。
“如何?”
宋嘉書之前從沒想過一件衣裳還真的能用金碧輝煌四字來形容。
也是宮裡從皇上皇後起,到貴妃等人,都不是走這種富貴逼人路線的。宋嘉書還真是第一次見到雍正爺穿的似一根盤了金龍的金柱子一樣。
她斟酌了一下措辭,道:“臣妾看著,皇上……極有氣勢。”
皇上原本正對著落地玻璃鏡試龍袍,此時聽她這樣說,就帶笑哼了一聲:“你倒會用詞兒。”
然後自有宮女上前為皇上解了龍袍。
雖是冬日,養心殿內也是溫暖如春,於是皇上也沒加衣裳,就隨手披了一件家常的褂子。
皇上坐在榻前,拿著朱筆指了指對麵的座位,對宋嘉書頷首:“坐吧。”
然後皇上邊批皇子們的功課邊道:“這是今年江寧織造進貢的龍袍,其中居然有十來件都是這樣的華燦逼人。方才你也見了,實在是有些逾目,朕看著就頭疼。”
說著還指了指燈帳與懸著的帷帳道:“連這些家常物件上,江寧織造的貢品都遍布彩飾。如此奢靡卻又不甚好看,一眼看過去,隻覺得亂糟糟的。”
“朕已經與他們下了好幾回折子了,說凡物都要雅致好用為上,偏生他們就是不懂。”
“這三府織造都是做了幾十年的,如今竟然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了!”
宋嘉書心道:曹家做事這是很不合雍正爺的審美啊。
皇上說的三府織造,正是江寧織造曹家,蘇州織造李家,還有杭州織造孫家。這三家就很像紅樓夢裡的四大家族,互為親眷,彼此依靠。康熙爺在時,隻看在曹寅的份上,三家就都能保住榮華富貴。
隻是如今……
宋嘉書還沒有想完,皇上就已經換了話題。
他特意叫了熹妃來,也不是為了展覽自己都不甚滿意的龍袍的。
“關於弘曆的婚事,朕已經有了打算。”
宋嘉書的注意力也立刻從曹家轉移到弘曆身上,不由問道:“皇上,不是下月中旬才選秀嗎?”
皇上不由笑著搖頭道:“選秀攏共那些個日子,看如此多秀女如何能夠儘知?難道朕還真等著事到臨頭,才隨意給弘曆指一個福晉嗎?”
“其實這兩年朕一直留心看著,心裡也有了兩三個人選。今日先跟你透個信兒,待來日選秀的時候,這幾個秀女自然都是留牌子等著指婚的。到時候她們往各宮拜見,你就仔細看看女孩的品貌,彆有什麼岔子。”
宋嘉書起身謝恩。
皇上見她鄭重,不由感慨道:“朕還記得,弘曆當年這麼小的時候,挽了一隻小弓在雍親王府園子裡追小鹿的樣子,誰知才一轉眼的功夫,他也要娶福晉了。”
宋嘉書也記得。
她還記得,同樣小的弘晝,一個泰山壓頂過去撲住小鹿的樣子。
這一對父母感慨了一下歲月匆匆,兒子成人後,便再次回歸正題。
皇上以手叩案道:“朕心中最取中的唯有一家的女孩,其餘兩個不過是預備著罷了。”
宋嘉書走上前來,拿起皇上方才叩的那張紙。
她邊看,皇上邊道:“富察氏的女兒,大族出身,幼承庭訓,朕想是不會錯的。”
宋嘉書隻見紙上寫的是富察氏父祖以及所有親眷的官職。果然,皇家選媳婦,先選其爹。
論起家世來,富察氏實在是煊赫。
祖宗的光榮就不必說了,畢竟那是曆史,隻看三代以內,就可知一家子是否興旺了。
富察氏的祖父米思翰,是康熙爺年家的議政大臣,也做過戶部尚書。
其父李榮保,如今正做著察哈爾總管。
其伯父馬齊則官位更高,作為康熙年間曾經舉薦過八爺,甚至為此差點被康熙爺砍了的大臣(雖然後來證明是冤枉的,但可見他跟八爺那段時日關係不錯),居然能在雍正爺登基後,還做了四位總理事務大臣之一,跟隆科多並立,便可見其本事了。
除此外,富察氏一族枝繁葉茂,還有好幾位都統、內大臣之類的一品大員。
宋嘉書看看人家這一家子,都不由感慨:這才是根底深厚的大家族,比起隻有年羹堯撐著的年家,富察氏看似沒有那般榮耀,卻更加牢穩。
皇上便道:“弘曆這孩子倒是有幾分運道,難得富察氏這一代有女兒,且還不是旁支,就是府上的嫡女。”
再看好的人家,若是人家沒有女兒,也得抓瞎。
“朕雖信得過富察氏的家教,但到底是弘曆的嫡福晉,還是仔細些好。”然後抬眼看了看熹妃,問道:“朕聽說,皇後這回倒是大度,讓你跟耿氏幫著一起操持選秀之事?”
宋嘉書點頭:“皇後娘娘還說,雖則選秀的時候,妃嬪們不好到場,但等秀女定了留牌子,便讓臣妾和裕嬪見一見——正是跟皇上您方才的話合著。”
皇上的臉色就鬆弛了一點:好在皇後這回還是大度明白的,沒有想著把兩個皇子的婚事都扣下不放。
宋嘉書不免道:“皇上,事關弘曆的福晉,您是不是該先跟皇後娘娘商議,這樣告訴臣妾……”
皇上點頭:“朕會跟皇後說的,這會子先跟你提一句,不過是要你心裡有數罷了,可以想著提前安排點小事兒,試一試富察氏的女孩。”
很快,皇後處也收到了皇上看好的兒媳婦人選。
於是皇後單獨把宋嘉書叫來道:“本宮把給秀女安排屋舍和宮人的事兒交給了你,正好你去仔細安排,或是給她選一間略有差池的屋子,或是給她安排一兩個不服管的宮女,試一試這位富察家女兒的處事和為人。”
宋嘉書心道:好嘛,想要嫁入宮,還得過五關斬六將。
皇後看上去心情很好似的,見熹妃有點發怔,就笑道:“本宮知道,你是愛躲懶又不愛找事的,也是難為你了。”然後就叫赤雀:“去把裕嬪也請來,本宮見她素日倒是潑辣些。”
宋嘉書忍不住笑了:“皇後娘娘叫她過來,幫臣妾出主意,她這會子必是沒心思的——弘晝的福晉還沒有定論呢。”
皇後臉上的笑容就更明顯些:“本宮叫她過來也是為了這件事,皇上也跟本宮提了一句弘晝的婚事,雖不似你這個有□□分準,但也有五分相中了。”
見熹妃卻是第一次聽說這事兒的驚喜,皇後的心裡就滿足了:皇上果然隻告訴了熹妃事關她親子的婚事。而皇上關於所有皇子婚事的盤算,正該跟自己這個皇後說。
她要的無非就是這樣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見於雍正爺的聖諭。
文中江寧織造等官職與富察一族的官職,都見於清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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