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的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這一整日, 從上午巳時始,直到傍晚申時,宮內都在設宴:皇上晨起接受群臣叩拜後, 便在乾清宮設宴給朝臣們賜宴,後宮皇後也隨之設席賞與內外命婦。
於是這日清晨, 眾嬪妃給皇後請安後, 便暫且呆在後殿, 等著葆中殿大花廳上開宴。
雖是大年初一, 但因還有一個月才出先帝爺的二十七月孝期,所以席麵上還是沒有酒水, 更沒有熱鬨戲文。
皇後便特意安排了些冬日裡難得的珍貴花卉, 在大花廳內外都擺了,由著命婦們賞花。
畢竟若是有戲文可看, 命婦們還能坐的住,要是毫無娛樂,還讓人乾坐著,皇後也覺得沒那麼多閒話可聊。
因是‘賞花’, 眾人自可以起身走動。這一走動,宋嘉書就發現自己遇到了比前兩年多許多的寒暄, 應酬的得格外累。
命婦們倒是已經習慣了:從先帝爺晚年起,有潛龍之相的皇子太多,朝臣們圓滑些的便各種冷灶熱灶一起燒, 其夫人們, 自然也是如此, 與各位皇子的福晉都保持友好建交,不能疏遠了哪個,萬一就得罪了潛龍一家子呢。
換了當今登基, 命婦們還感歎工作量有所減少:進宮不過寒暄奉承皇後、貴妃和熹妃三處就行了。
今日李四兒入宮前,隆科多還特意囑咐她:“記得跟熹妃娘娘多說些話。”
隆科多說完,還收獲了愛妾的嗔怪:“我與爺說過沒有,既然爺看好了弘曆阿哥,就彆多生一事又去跟年家攪和!你偏不信我的,如今好了吧?跟著年羹堯私下上書沒落到好不說,白惹一身腥。說不得熹妃娘娘和弘曆阿哥心裡還有了芥蒂,這會子還得我這個女人家去為你描補。”
隆科多對著旁人脾氣很大,對著李四兒是一點兒脾氣都沒有,笑嘻嘻道:“是,有勞夫人了。”
李四兒被他逗笑了,很有自信道:“你放心吧,熹妃娘娘一向好說話。從前平郡王都要遭禍的時候,曹佳氏去哪兒都難入門,倒是去求了熹妃娘娘沒遭冷臉,可見熹妃娘娘的好脾氣了。”
李四兒對著鏡子看看自己裝束,又道:“況且,熹妃娘娘一貫是極喜歡我的。”
且說宋嘉書也不知道李四兒的自信從哪裡來。
她隻覺得今年,李四兒跟她說話的時長和頻率都令她頗為痛苦。
好在這一日葆中殿宴席臨近結束時,皇後露出了一個消息,吸引去了所有命婦們的注意力。
明年三月,宮裡要選秀了。
選秀,這才是與八旗人家都相關的大事——大清的規矩,滿蒙八旗的女兒家不經過大選,都不能自己嫁人。
除非因皇帝駕崩太後薨逝這樣的大事,朝廷停了選秀,以至於超齡不得參加大選的女子,才能上報各旗都統,再由皇上批準後方可自行嫁娶。
這會子聽說三月份定了要舉行大選,家裡有適齡女兒的命婦們激動莫名,便是家裡沒女兒夠年齡能參選的,也都趕緊伸著耳朵聽。
畢竟這次選秀可不同於往常。
一來,這是新帝登基以來的第一次選秀。首先皇上本人就不甚老,再加上皇上後宮裡扳著手指也能數清的嬪妃數量,就給新人留足了得寵的機會,以及得寵後可以爭奪的位份——當今後宮裡各個層級的主位都沒填滿呢,不比先帝爺後宮裡,就算再得寵,因為人員編製已滿,不生足三個阿哥或是有個絕好家世,都不可能混個主位。
二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今年宮裡可有兩位阿哥年紀足夠被指婚了,其中四阿哥更是儲位的強力競爭者。
這次選秀,沒準就會出一位未來的皇後!
一時,內外命婦全部停止了寒暄閒話,集體向著皇後行注目禮,然後由幾位身份足夠的老親王福晉開始發問,旁人眼巴巴的聽著。
宋嘉書得以大大鬆了一口氣,借口更衣,就趁機躲了出來。
“抓到了!”宋嘉書還沒轉過回廊,就聽見背後壓低的聲音。
她不由回頭笑道:“你眼睛怎麼那麼尖?”果然是耿氏發現了她逃席,也跟了出來。
“她們當成大新聞聽,心神自然都拴在皇後娘娘身上,等著娘娘鬆鬆手漏出來更多的消息呢。咱們卻是早就知道要選秀的,有什麼新鮮的?我眼睛一轉,就看到姐姐從門口閃出去了。”
葆中殿內的宮女一見熹妃和裕嬪,都連忙跪下請安,然後再次磕頭給兩位娘娘賀新歲。
兩人就也不小氣,一路見到的宮人,都給了用紅線拴著的銀魚。大年初一,人人都該高興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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葆中殿位於重華宮中,此時這宮裡還沒人住。
因地方闊朗,這回就被皇後娘娘選中做了招待命婦的設宴地點。
宋嘉書邊走邊饒有興致的打量這座宮殿。若是她沒有記錯,乾隆的潛邸應當就是重華宮。
這裡,以後或許會是弘曆的家。
耿氏並沒有留意重華宮,此時還未大修的重華宮,尚不如東西六宮,頗有些古舊之色。
她仍舊在說方才的事兒:“姐姐見了沒?皇後娘娘剛才當真是容光煥發,可見娘娘就喜歡這種萬人簇擁,等著她說話,等著她拿主意的時候。”
宋嘉書不由笑了:皇後娘娘確實天生有領導的氣質。一件事不管再麻煩,隻要能彰顯她皇後的身份和地位,她都會興致昂揚的去做。
兩人在外麵轉了兩圈,也走的累了。
實在是今日新歲,不得不穿戴鄭重繁瑣,鞋子下的花盆底也都是新換的,走起來並不輕鬆。
宋嘉書拿出隨身帶著的懷表看了一眼:“時辰也差不多了,大約該散席了,咱們回去吧。”
然而她一進門,就特彆不巧的跟李四兒打了個照麵。
李四兒眼睛一亮,‘哎喲喲’地走過來:“熹妃娘娘叫臣婦好找。”
宋嘉書:……
再回頭想拉耿氏一起應付李四兒,卻發現耿氏居然已經躲的老遠,煞有其事的跟郭貴人說起話來。
宋嘉書:真是沒有義氣的人。
然後隻好站在原地,被李四兒拉著聊天。
聽了方才的大新聞,李四兒套近乎的話題,自然也轉到了選秀上。李四兒已然迅速地盤算了一下,佟家這一代雖然也有適齡姑娘,隻可惜是旁支,論身份和血緣,都不可能做皇子正福晉。給皇上做妃嬪吧,偏又有點差了輩分,不由十分遺憾。
於是隻好換了個角度聊這件事,親親熱熱道:“熹妃娘娘來年也要有兒媳婦了呢,真不知哪家的閨秀有這個福氣。娘娘身在宮中不好出門,若是想知道哪家姑娘的消息,就告訴我,我親自上門給您打聽去。”
宋嘉書幾乎要扶額:李四兒真的是來拉關係,不是來結仇的嗎?
麵上隻笑著打太極:“事關阿哥,自然都是皇上和皇後娘娘拿主意。”
因李四兒聲音比較高昂,連皇後都聽見了,此時端坐上首,帶著一抹標準皇後的微笑問道:“熹妃,你們幾個在說什麼這麼熱鬨?”
宋嘉書:哪裡有‘我們幾個’啊,根本是李四兒一個人就達到了這麼熱鬨的效果好不好。
這回李四兒還搶答:“回皇後娘娘,臣婦正在跟熹妃娘娘說選兒媳婦的事兒呢。”
宋嘉書:好嘛,你今日就是專程進宮來害我的是不是?!
皇後還在上頭坐著,內外命婦還在邊上看著,要是傳出去‘熹妃要選兒媳婦’這樣僭越的話……宋嘉書一想,就想要去撞牆。
一瞬間,她腦子裡過了好幾種化解這句話的方式,卻都有些倉促難圓話。
好在在她開口前,有人開口了。
不遠處的曹佳氏帶著溫柔和氣的笑容說:“是啊,方才四夫人問熹妃娘娘可有中意的女孩兒家,熹妃娘娘便道,這是皇後娘娘的兒媳婦,一應都得聽皇上和皇後娘娘定奪。”
另有兩位方才就在左近的命婦,既聽清了方才熹妃的話,腦子也比較好使,立刻也都出言,為熹妃娘娘的清白作證。
宋嘉書內心都要落淚了:這世上還是聰明的好人多啊!
還好有人願意為她發聲,否則她自己辯解一百句,隻怕都不如旁觀者說一句。
皇後聞言,便把笑容從皇後的端莊調整為嫡母的慈愛,既是對熹妃說,更是對此時雲集在下麵的京城命婦說:“熹妃放心,皇上和本宮自然會給弘曆弘晝挑頂好的女孩呢。”
宋嘉書借著皇後跟她說話的機會,連忙移步遠離了李四兒,走到皇後座前,才笑著福身行禮道:“臣妾便都托賴皇後娘娘了。”
心道:這個距離剛剛好,便是李四兒再找自己說什麼,皇後也能聽見。
而皇後見熹妃笑容又明朗又真誠,說話又守分,便也露出了加深三分的笑容,打趣道:“熹妃這是賴上本宮了啊。”
眾命婦便都非常識趣的笑了,殿內一片歡樂融洽的氛圍。
李四兒果然跟過來了。
此時卻不再跟宋嘉書搭話,反而突發奇兵,對一直在旁安靜坐著的年貴妃道:“貴妃娘娘的兒子雖然小,但也有選福晉的一日呢,您也彆急。”
空氣中安靜了一瞬。
選秀的消息一出來,太令人震撼。
眾人或有意或無意的忽略了一個往日的重要人物,年貴妃。
且說選秀之事,對皇後、齊妃、熹妃裕嬪等人影響都不大,人儘皆知,這幾位娘娘都是入潛邸二三十年的人了,這回選秀都是給兒子選兒媳婦了,早就不在意新人的爭寵了。
可年貴妃不一樣啊,這位年紀尚輕,且寵冠後宮。
這回皇上選秀,偏又在她母家兄長屢遭斥責後,難免不令人浮想聯翩。
眾命婦難免琢磨:不知新人入宮後,這位深得帝王寵愛,能夠跟皇後一樣接受內外命婦行禮的貴妃娘娘,是否會變成昨日黃花呢。
皇後的目光,淡淡落在貴妃臉上,說出的話,氣度端凝裡帶著幾分上位者施恩的和氣,對年氏道:“貴妃放心吧,以後七阿哥到了選福晉的年紀,本宮自然也會為七阿哥操持。”
貴妃薄薄的唇抿了抿,站起身行禮謝恩:“臣妾多謝皇後娘娘。”
皇後也頷首表示受禮。
今年,皇上仍舊沒有免了內外命婦給貴妃行禮之事。皇後心中自然不滿,此時見貴妃跟前寂寥不似往年心裡才覺得痛快了些。
天下熙熙攘攘,皆是為利而來,如今利沒了,眼見還可能有害,往日捧著貴妃的人自然都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