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皇上的性子,懋嬪這樣不理會他的恩典,他就絕不會再問第二次了,懋嬪此生隻能在圓明園養老了。
懋嬪便道:“臣妾覺得圓明園就很好,吃用上頭,臣妾原不在意,份例儘夠的。”
宋嘉書聽說的卻不是這樣,跟著懋嬪的宮人,都覺得主子被皇上厭棄,扔到了圓明園,所以有好幾個自尋門路去了的,如今懋嬪身邊不過跟著兩三個舊人服侍。
待她問起懋嬪此事,懋嬪也不在意的笑笑:“臣妾本來用不了那許多人,他們有個好去處也是好的。”
頓了頓才道:“臣妾不想回宮,也是為了皇貴妃娘娘已然仙去,皇上親自養著福惠阿哥,若是阿哥一病一哭,難免不想起是臣妾的鳥兒曾經驚了阿哥,心中厭煩。與其讓皇上厭煩,臣妾不如一直呆在圓明園,讓皇上覺得臣妾在吃苦贖罪。”
宋嘉書有點愕然:懋嬪已然是多年不麵聖更不期待恩寵的人了,為何要這麼在意皇上的想法。
若是在意皇上的心意,自然是有所求的。
果然,懋嬪忽然下坐跪了:“臣妾有一事請求熹妃娘娘。”
無論誰攙扶,懋嬪也不起身,隻道:“請娘娘先聽完臣妾之言。”
宋嘉書無奈道:“你說吧。”
懋嬪便道:“娘娘也知道,臣妾有兩女早夭,至今也是無人記得無名無分的。皇上登基後,給了未出世即夭折的福沛阿哥起了名上了玉牒,又按王爺之禮葬了。但臣妾的女兒們……”
宋嘉書明白了,懋嬪的女兒,隻有個皇幾女的排名,幼年夭折,並無計入玉牒的名字,也無追封為公主。
懋嬪所求,原來是為此。
要勸懋嬪,皇上是登基後諸事繁多,才一時忘記了追封兩位公主,卻也說不出口。皇上再諸事繁多,也沒忘記給年氏貴妃位,讓她接受命婦朝拜,給福沛阿哥取名等事。
“臣妾想著,如今四阿哥已然入朝辦差,又得皇上看重。若是四阿哥來日肯替臣妾的女兒們提上一句,臣妾便是即刻為娘娘死了也是甘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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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送走了懋嬪,不多時,九州清晏就有宣召。
宋嘉書進門的時候,隻見皇上正負手立在窗前。
雖說卑不動尊,妾妃薨逝,帝後自然不需要為之穿素服,但皇上近日仍是隻擇了雪銀和玄色兩色龍袍來穿。
這讓宋嘉書不免想到皇後娘娘,原本不太愛幻彩輝煌的衣裳,最近卻隻說因著過年,穿的倒比往日還鄭重華麗。
“方才懋嬪去見你了?”皇上開門見山。
宋嘉書想,皇上對後宮的了解也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那對前朝呢。
於是宋嘉書也隻道:“懋嬪娘娘有一事與臣妾說。”
然後將方才懋嬪所請如實告訴皇上,隻沒說懋嬪恐皇上見了七阿哥遷怒於她,隻道:“隻是懋嬪娘娘深悔從前鳥雀驚了七阿哥,所以要久居圓明園為皇上和七阿哥吃齋念佛,更不敢直接向皇上請求。”
皇上仍舊望著窗外,看著深冬殘葉,半晌才歎了口氣道:“是啊,朕的四個女兒,都不在了。”
可見他一生,也沒有什麼得女兒的命數。
皇上歎息一回,轉身宣蘇培盛。
宣旨將四位皇女都追封為公主,等到年底的祭祀的時候,一並以公主的例進行貢奉。
時人重視生前身後事。正如同懋嬪心心念念都是兩個女兒的追封,正如皇上寄托自己對貴妃的情感和追思,用的是儘數以皇貴妃的禮儀來行,以提高貴妃的身後事檔次的方式。
失去的都是最好的,死者為大。
宋嘉書,道理我都懂,但我還是想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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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了紫禁城,妃嬪第一回請安,皇後就提起給各宮恩典,放宮女提早出宮的事兒。
因皇貴妃去前向皇上所求,皇上就準了翊坤宮的宮人都不必等到二十五歲再出宮,可領了補貼銀子提早出宮。
這日晨起請安的時候,皇後便道:“本宮也可做主,你們宮裡的人,若有想領這個恩典的,便也寫了名錄報上來就是。”
待回了景仁宮,宋嘉書就問白寧白南想不想提前出宮。
她們兩人都差著兩三年才滿二十五。
雖說宋嘉書覺得,二十五歲才是女人的好年齡。但在這裡,二十五顯然是所謂的‘老女’,若她們有意出宮嫁人,早一兩年也是好的。
白南一聽這話,眼淚汪汪表示就算到了年紀也不出去,舍不得娘娘。
宋嘉書因知她是出於真心,才越發想要放她出去。
其實白南的脾氣,並不怎麼適合在宮廷王府待著,她性格裡缺少瞻前顧後的小心,有時候帶著的血勇似的天真。
好在這些年來,雍親王府也好,宮裡也好,女人的數目實在少,其實沒有什麼正兒八經的宮鬥。
不然白南的性格極容易被人牽著頭走,利用了去。
宋嘉書便勸她:“我知道你的家世,雖是包衣出身小選入宮,但家裡並不窮困,反而阿瑪和哥哥都領著內務府的孥幣,做些皇商的生意,家裡也是有產有田的,家裡嫁妝都給你備好了,隻等著你出去說一門好親事。”
“你就出去吧。我雖也舍不得你,但更不願耽誤你。”
白南眼淚幾乎流成了河。
“你放心的出去,好好過你的日子,便是我們彼此的緣分了。”
白南哭的稀裡嘩啦的磕頭,相處多年,她自然能聽得出來自家娘娘是真心的,於是道:“奴才笨拙,這些年虧得娘娘寬和,從不曾打罵奴婢,更待奴婢跟自家人似的。這回天大的恩典,娘娘也想著奴婢。”
她昏天黑地的哭了一場,眼睛腫的像隻金魚。以至於出門洗臉的時候,都得白露引導著她,才能不撞在柱子上。
等白南出了門,宋嘉書才轉向白寧道:“白南總是念叨她的家人,可白寧,我從不曾聽你說起你的家人。便是年節下,你也總是淡淡的毫無掛念之意。”
白寧臉色平靜的跟沒有這回事兒一樣,斬釘截鐵道:“奴婢是不出宮的,便是到了年齡,也準備求了娘娘在宮裡自梳了做嬤嬤,這會子娘娘既然問起來,奴婢便先求娘娘的恩典了。”
說著就跪了鄭重磕頭。
宋嘉書扶她起來,隻道:“你若說的明白,果然家裡待你不好,我自然都依你,不逼你出宮歸家。”
白寧眼睛一亮,便將自己的情況和盤托出。
宋嘉書聽完,就想起聖經裡的名言: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重男輕女,剝削女兒補貼兒子的父母,哪個年代都有,而這個封建社會隻能是更多。
白寧的父母就是這樣。
但幸運的是,從小被父母灌輸‘生你出來就是為了伺候弟弟過得好;有什麼好的不能自己留著都要給弟弟,否則就是不孝’這些奇葩思想長大的白寧,沒有變成一個被洗腦的扶弟魔,反而成為了一個罕見的擁有反抗思想的人。
她常常在心裡頂一句:憑什麼?
“不瞞娘娘說,當年在王府裡,他們便讓我把所有的月例銀子和得了的賞賜都交出去,留給弟弟娶媳婦。每回到了宮人見家人的日子,旁的父母都問問過得如何,我的爹娘先問我,最近的月例銀子攢了多少,然後喝罵著怎麼又那麼少!”
“及至進了宮裡,他們就更高興了,聽說我能服侍熹妃娘娘,就常對我道讓我討好娘娘,多要些賞錢。甚至有一回跟我說,宮裡的娘娘們首飾和金銀都是堆成了山,少一兩件也未必發現了的。居然想叫我偷娘娘的東西折變了銀子給他們。”
這就是典型的又蠢又壞,也根本不在乎女兒的死活。
白寧麵露不屑:“我隻告訴他們做夢!若下回再敢提,我就告訴娘娘和阿哥,讓五城兵馬的人上門抓弟弟去坐大牢,他們方不敢再說了。”
宋嘉書見白寧不是受氣包小可憐,就道:“宮女每兩月可在順貞門見一見家人,但從此後,你隻說我是個嚴苛的主子,不許你見家人便罷了。”這種家人,也很不必再見。
白寧笑嘻嘻:“娘娘放心,我早就這麼說了!我所有的錢一分也沒給他們。所以娘娘可彆早放我出宮,彆說現在不出,便是到了二十五歲我也不出宮,直到我弟弟三十也娶不上媳婦,那一家子又懶又偏心的都吃不上飯才罷呢。”
“好姑娘。”宋嘉書點頭,從桌上拿了個蘋果遞給她:“這是代表智慧的果子,你值得。”
白寧眼睛更亮了:這個年代,父母就是天,不孝就是最大的罪名。自己揣度著娘娘的意思不像生氣要責罵自己,才大著膽子說了這些話,沒想到娘娘居然支持她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
白寧心道:若是能跟娘娘一輩子在一起,應當就是她一直渴求的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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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此時,宋嘉書還不知道,自己與白寧的一段對話會在不久的將來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畢竟與朝上大事比起來,宮女太監的小事,似乎是芥子微塵一般。
朝上,皇上終於定下了對年羹堯及年家的最終懲處:年羹堯因大罪九十二款,處以極刑,皇上特念舊功,準其於牢中自儘。年羹堯之子,儘數流放邊境,終身不得寬恕,年羹堯一脈子孫再不許為官。
與年羹堯往來過密官員,皆發配於披甲人為奴,其中罪行比較惡劣的,比如寫書誇年羹堯的汪景祺,就被推出去砍了。
整個十二月份,在往年是期待過年的喜氣洋洋的臘月,在今年確實風聲鶴唳的審判月。
作者有話要說: 年羹堯的結局見於清史稿。感謝在2021-07-03 08:51:42~2021-07-04 08:43:1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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