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急匆匆的出了養心殿, 正月裡的天,外頭戍守的侍衛們都凍得臉上僵硬通紅,而這位院判卻因方才的見駕緊張的直冒汗。
他才沒走兩步, 蘇培盛從屋內跟上來:“吳院判請留步。”
院判忙站住:“蘇公公,可是皇上還有什麼吩咐?”
蘇培盛看著吳太醫的滿頭汗, 也不由唏噓道:“吳院判彆急,並不是皇上還有吩咐, 而是我私下有兩句話囑咐太醫:如今宮中皇後娘娘鳳體不安, 自然是極要緊的事兒,但您可彆不把宮外當一回事——若是誤了怡親王的病情, 也是要緊呢!”
太醫恨不得當場配合著這略微飄雪的天氣來一段竇娥冤,隻道:“蘇公公唉,皇上一日三回提溜了我到養心殿,都是問及怡親王的病情, 我怎敢不用心。”
蘇培盛見吳院判要急哭了,連忙放行:“既如此, 我就不打擾吳院判了, 您趕快去吧。”
要不是在宮裡大哭不吉利會掉自家的腦袋, 吳院判當真是要哭著走了。
就在年前臘月二十八的時候, 他還在高興呢——四福晉富察氏趕在年根底下診出了喜脈, 整個太醫院都跟著過了個好年。
誰成想才剛進雍正七年,這還沒出初五呢, 就不知犯了什麼太歲, 皇後和怡親王竟然先後病倒。
吳院判真是恨不得把自己一個人劈成兩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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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仁宮。
宋嘉書正在翻庫房的冊子時,耿氏上門拜訪。
“姐姐在看什麼?”
宋嘉書舉了舉手裡的冊子:“是往年積攢的一些好皮子,準備挑幾件送到重華宮去。”
耿氏也興致勃勃過來看:“很是。如今弘曆的福晉剛診出喜脈,姐姐是要送些東西去。”然後又囑咐道:“但是姐姐可不要送兔皮過去, 去歲弘晝的福晉有孕,我還想著送兩條沒有雜色的兔皮過去,給她做手筒呢,還是宮裡的嬤嬤告訴我,不能給有孕的女子準備兔皮,意頭不好,免得將來孩子生的是豁嘴。”
說到這兒,耿氏又想起舊日王府歲月:她們隻是兩個格格,既沒有資曆深厚的嬤嬤服侍,娘家人也不能進王府照料關懷,不由道:“當時咱們也不怎麼懂這些,糊裡糊塗的就生了兒子,如今又看他們各自有了孩子,這日子過得真快。”
宋嘉書含笑聽著。
是啊,日子過得真快,她還記得兩年前弘曆成親時候的樣子呢。
雍正五年春日,弘曆與富察氏於重華宮大婚。
且說皇子大婚後,便是真正成人的代表。雍正爺給了兒子三日婚假後,就把弘曆拎到朝上去站班了,隻道:“橫豎現在有人給你打理一宮瑣事了,正該勤勉做事才是。”於是很快隻剩下富察氏在後宮中。
關於做婆婆這件事情,宋嘉書沒有經驗,卻也不準備效仿這裡的婆婆做法。
當時富察氏連續三日早上來請安後,第四日宋嘉書就留了她道:“你才入宮,請這幾次安,全了宮裡的禮數就夠了,以後很不用日日如此。”
“你隻按著從前弘時福晉的例子,每隔三日去給皇後娘娘請一次安便罷了。至於我這裡,你有空就過來玩,倒不必每日都按著時辰過來。”
富察氏是個很文靜秀美的姑娘。哪怕初入宮做了新婦,也並沒有一點羞頭羞腳,隻是從容大方。
聽宋嘉書說完後,就起身道:“多謝額娘體恤,隻是兒媳聽說,從前三福晉在王府的時候,是每日都往正院去請安的,行了兩年多,直到入了宮才改成三日一請安。”
雍正爺的兒子少,就導致了進宮給他做兒媳婦的閨秀有點棘手:沒什麼妯娌可以做先例。
原本富察氏還有個三嫂,可皇上把弘時開革出黃帶子後,弘時全家自然也都跟著革去黃帶子,董鄂氏也隨著丈夫一起搬出了宮外前廉親王府。
雍正五年入宮的富察氏就是宮裡唯一一個皇子福晉,滿宮裡都是長輩。
富察氏入宮前,自然是很做了一番功課的。
她出身真正的名門大家,家族中長輩的目光自然不同:皇上的立儲之意幾乎昭然若揭。富察氏入宮,與未來的五福晉不同。她的一舉一動都會被算在四阿哥身上,她幾乎是以未來的太子妃和未來的皇後身份入宮的。
若是做不好,四阿哥也難免跟著在皇上心裡丟分。
所以整個富察家族都動起來,私下裡為她打聽了許多消息,儘量避免她在宮中行差踏錯。
宋嘉書見富察氏這樣細致,連從前王府的事情都打聽了出來,不免一笑:“是啊,從前在王府的時候,每日清晨我們往正院去,董鄂氏都會一並去請安。後來,皇後娘娘覺得這樣不方便,便免了這個例。”
說完還對著富察氏眨眨眼睛。
富察氏的好奇心也被勾起來了:“額娘說的不方便是?”
宋嘉書笑道:“齊妃娘娘從前言語上不防頭,喜歡在眾人請安的時候挑事兒,皇後娘娘要開口斥責她吧,當著晚輩就不方便——皇後娘娘一斥責齊妃,董鄂氏自然就要起身與婆母一同受責。皇後娘娘看在晚輩的麵上,也就不能如何了。”
富察氏聞言不由笑了,接口道:“所以入了宮後,皇後娘娘便免了這個規矩,讓皇子福晉單獨請安了。”
這是方便可以隨時訓斥妃嬪(包括但不限於齊妃),不用顧忌晚輩在場。
見熹妃點頭,富察氏含笑福了福道:“兒媳入宮晚,不曾見過從前的三嫂,齊妃娘娘也極少露麵。若非額娘告知,媳婦還真不知道這些舊事呢。”
富察氏說的乖巧,當時這話落在宋嘉書耳朵裡卻是唏噓。
是啊,從雍正四年後,幾乎是一個時代的終結:這宮裡少了貴妃,少了弘時一家子,甚至少了那個愛挑事又總不勝利的齊妃。
多了的除了皇子正妃,還有皇上陸續給弘曆和弘晝挑的侍妾們,那一個個年輕而目光清澈好奇的少女入宮,仿佛是一個新輪回的開啟。
對富察氏她們來說,那個被皇上趕出宮再也不認的長子三阿哥弘時,還有那個曾經寵冠後宮的貴妃年氏,似乎都隻是傳說了。
且自打弘時被革了黃帶子趕出宮後,齊妃的日常就是請病假,把自己關在宮裡吃齋念佛,彆說跟人起口角了,據說成日除了佛語一句話也不說。隻道自己罪孽深重,從此後要一心向佛,從此也很少出門了。
她甚至跟懋嬪一起,成為了小宮女們口裡的神秘人物:“那兩位最早伺候皇上,如今都不露麵的娘娘。”
富察氏聽起這些舊事來的神色,讓宋嘉書都覺得恍若隔世。
這些人,都一個個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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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發什麼呆呢?”
宋嘉書的思緒被耿氏的聲音從兩年前拉回來,於是搖搖頭笑道:“沒事兒,大概是昨晚沒睡好,所以有點愣神。”
耿氏笑眯眯:“得知這樣的大喜事,這幾日我都高興的睡不著呢。”說完耿氏又讚歎道:“說來姐姐真是我見過最沉得住氣的人了,富察氏入宮馬上就兩年了,這才初初有孕,也難為姐姐這兩年不急。要擱在我身上,都得去求神拜佛了。”
宋嘉書莞爾:“他們都還小呢,如今這十七八歲上有了孩子,我還擔心呢,前兩年那十五六歲,我更是盼著他們先彆有孩子才好。”
耿氏攤手道:“滿宮裡也就姐姐你自己說這話——去年連皇後娘娘都替你著急呢,好幾回留下姐姐說,弘曆宮裡怎麼還沒有消息啊,要不要請個薩滿給看看。”
宋嘉書忍不住笑了。
耿氏也笑了:“可見好事不怕晚,如今富察氏有孕,咱們都可放心了。”說完壓低了聲音:“到底弘曆有沒有子嗣,與弘晝還不同,格外要緊些。”
耿氏在這裡坐了半個時辰,成功的用各種育孫經驗,把宋嘉書繞的頭暈腦脹。
待耿氏走後,白寧上來換茶,宋嘉書就指著在冊子上勾出來的幾件皮子道:“就它們吧,讓人包好了送到重華宮就是。我得先睡個午覺歇歇。”
白寧笑眯眯道:“娘娘放心歇著,交給奴婢就是。”又連忙囑咐:“還有太醫院熬得藥娘娘得喝了再睡。皇後娘娘這回病的來勢洶洶,就是從過年當日染了風寒開始的,娘娘常去探望皇後娘娘,可得提前喝了藥預備著。”
宋嘉書舉手做投降狀:“好,我這就喝了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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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華宮。
富察氏收到景仁宮送來的皮子時,弘曆剛好回宮用晚膳,見了便道:“額娘送來的東西嗎?”
富察氏點頭道:“額娘待我跟女兒也差不了多少了,這兩年凡有了什麼新鮮的吃食和好東西便都少不了我一份。”
弘曆點頭:“額娘沒有過女兒,隻得我一個兒子。之前就說過,喜歡小姑娘來著。”
說完看著還未曾顯懷的富察氏道:“所以這一回是女兒也無所謂的。額娘喜歡小姑娘不說,皇阿瑪也喜歡女孩。畢竟……”他本想說他四個姐妹都沒了,在當今的皇室,女兒其實是很稀罕的。
到了嘴邊又覺得不太吉利,就把這話咽了回去。
富察氏是極為聰慧的人,不必他說完就明白,隻是含笑:“是啊,隻要孩子平安健康就都好。”
她心中也很是感動:方才夫君這話,明顯是為了寬慰她的心思。
畢竟在如今的局勢下,自己作為四阿哥的正妻,還是早些生個兒子才能更加鞏固他在皇上心裡的地位。
五阿哥雖然成婚還晚半年,但在雍正六年已經喜得一子。
作為自己兒子數目稀少的當今皇上,是十分看重兒子們的子嗣問題的。
富察氏知道,這兩年重華宮沒有喜訊,必然也給了弘曆很大的壓力。然而此時自己終於有孕,他卻先誇口喜歡女孩,自然是不願她心裡負擔太重。
弘曆用過飯很快就要出門:“十三叔病了,這些日子我要忙的事多。”弘曆握了握富察氏的手:“隻怕有時晚上都難回來過夜,在部裡或是前院書房就對付著吃住了。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有什麼事就去找額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