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晝咬咬牙答應了:“四哥你放心吧,就算當場憋死我也不頂撞皇阿瑪。”
弘曆扶額:“在皇阿瑪跟前,也不能把你口頭上慣用的死來死去這些字帶過去!”
五月四日,於怡親王陵墓前,弘曆鄭重行禮。
內心默默道:“十三叔,你曾要求我在你過世後勸皇阿瑪,勸他不要沉迷佛道,不要荒廢政事,更不要服用什麼丹藥,可我終究要辜負你的托付了。我要保住我自己,保住我的額娘和妻兒。”
“若您在,大概能勸動皇阿瑪,可您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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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四日這一天,許多人都不免懷念起怡親王。
其實朝中鄂爾泰、張廷玉、訥親等近臣,誰不知皇上近來太過沉迷佛道之說,過於信賴丹藥,可誰又敢勸呢?這一勸就很容易變成不希望皇上康複長壽。這個大罪名誰都頂不起來。
曾經有人能,可那個人已經葬入了陵墓。
鄂爾泰私下表示:我雖欽佩王爺忠義,但絕不想追隨怡親王而去。
與此同時,宮中。
且說這一日既是五月四日正日,宮中所有人,尤其是養心殿所有近身服侍皇上的人,都如臨大敵,格外緊繃。
誰都不敢在怡親王祭日這一天犯錯惹惱皇上。
宋嘉書這一日也格外當心,連選香料,都選了既不提神又不甜膩的,跟其餘所有人一樣,都希望自己融入空氣中。
然而皇上並沒有動氣,他隻在養心殿發呆片刻,便要出門走走,宋嘉書便忙恭送:“皇上病體漸愈,多出去走動倒也是好。”
然後又不得不加了一句:“要臣妾陪著皇上一並去嗎?”其實心裡是很盼著皇上拒絕的。
見皇上隻是搖頭:“不必了,隻叫蘇培盛跟著就是了。”宋嘉書心中很鬆了一口氣,卻見蘇培盛的臉色‘刷’就白了一層。
宋嘉書也隻好表示同情:這種事還是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好。
她原以為皇上隻是出去散散心,誰料皇上這一去便直到暮色四合,宮中點起了燈才轉回養心殿。
這一回來就道疲勞,也不再用膳,隻是回去睡著。
蘇培盛來請教貴妃是否要備晚點的時候,宋嘉書便問道:“皇上今兒是一直在外頭散步嗎?”
蘇培盛略一猶豫,宋嘉書便道:“若是私密事,公公不必為難,本宮問一問,隻是看看要備什麼膳。”
說完就見蘇培盛堆笑道:“並不是什麼私密事,奴才隻是一時不知怎麼說才好。”
很是組織了一回語言,蘇培盛才道:“娘娘從前可曾聽說過‘出殃’一事?”
宋嘉書覺得有點耳熟,想了想才從塵封的記憶裡想起,人死後似乎會有殃魂回陽間之事。
聽宮裡積年的嬤嬤說起:這是閻王爺送死人回頭看最後一眼了卻心願。這樣的殃魂最是陰氣重,若是活人碰到,輕則大病一場,命格弱的還很可能被人帶走。
作為被社會主義光芒照耀過的人,宋嘉書對宮裡這些怪談一般是敬而遠之,也是覺得不去想就不存在。她還真有點害怕黑咕隆咚的地方,隻能不去想,避免疑心生暗鬼。
想起何為出殃,宋嘉書就看著蘇培盛:時間久了她發現這蘇公公還真適合出去說書,應該讓他把曾靜換回來才是,他說話可會吊人胃口了,比曾靜那種隻會對著書念可強多了。
蘇培盛在熹貴妃的注視下,也不敢停頓製造懸念了,連忙道:“這件事還要從怡親王仙逝說起,那時候王爺頭七,皇上便叫欽天監算了出殃的方位,想要在圓明園再遇一遇王爺的英魂。”
宋嘉書愕然:她再想不到,皇上居然傷痛到想要去見魂魄。且宮中算出殃的位置應當是為了讓貴人避開,以免傷身,可皇上連這個都不顧。
“結果欽天監算的方位,全無異相,萬歲爺好生氣惱。”
“這回皇上也不肯再用欽天監了,隻讓白雲、青鬆兩位道長算一算,恰逢周年,王爺的魂魄可否反陽?”
宋嘉書忍不住伸手按住太陽穴:皇上是太難過了,以至於會相信這種遊方術士還魂之說。
當年秦皇漢武也搞過類似的封建迷信,可見千載過去,皇室內的思想進步實是有限的。
“然後呢?那兩位老道長就算準了?”宋嘉書還就不信了,再沒聽說人死後一年還能還魂還陽的。
蘇培盛立馬道:“兩位道長著實有些道行,他們上通天界,隻道王爺功德圓滿,已經於玉皇寶殿上受了封,在天上做官了。”
宋嘉書心內道:難道天上的河道也會出問題,還需怡親王上天當官?
她自然不信,蘇培盛卻是與很多宮人一樣,耳濡目染,又兼宮女太監命苦常要尋求來世安慰,實則是十分迷信的,此時說來真是言之鑿鑿:“兩位道長便道,已入仙家的王爺自是不能再現人間的,但王爺心中自然也是掛念皇上,所以會在今日於西北方向現出祥雲安慰帝心。因西方從白虎,所以皇上今日若是看到像老虎一樣形狀的雲,便是王爺顯靈了。”
宋嘉書:……
她覺得過年時候,聽得那出西遊記戲文,都沒有這麼玄幻。
“所以皇上今日這麼晚才回來,是因為在等白虎雲彩?”
蘇培盛熱切道:“正是呢,果然是等到了。娘娘不知,奴才親眼瞧著,那雲彩果然似白虎形貌,且周邊還霞光萬丈!”
宋嘉書已經不想說話了:傍晚時分,哪朵雲彩周圍不是霞光萬丈,而隻要人有想象力,格外去尋,肯定會找到一朵‘像’老虎的雲彩。
這兩位道長唯一算準的大約就是今天沒下雨。
蘇培盛沒發覺熹貴妃娘娘的無語,隻是帶著歡欣道:“娘娘不知道,皇上今日有多高興,奴才好久沒見皇上這般輕鬆了。”
宋嘉書不由默然:若是皇上真能以此得到安慰,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蘇培盛講完‘雲朵顯靈記’才又記起自己過來的主要任務,隻得再次問道:“娘娘,皇上這會子雖去歇著了,可奴才們還是得預備晚點。”
宋嘉書便道:“皇上這兩日都在齋戒,今日是怡親王周年祭禮的正日子,皇上雖不能親至,但必然也不肯用葷腥的,你隻把素日怡親王喜歡用的素菜備一些吧。本宮在這裡守著,若是皇上醒了,便勸皇上用些。”
還好宋嘉書守在一旁,因這一夜,皇上忽然發起燒來。
大概是臨近怡親王周年,皇上心中悲傷鬱結,做祭文時太過用心,又或者是這一日出去尋找老虎雲彩,而有些勞累了,皇上這一燒,燒的還挺厲害。
宋嘉書見皇上有些迷糊,便根本不請兩位道士,而是宣了太醫過來,命他們趁著皇上不太清楚趕緊診脈。
朱太醫給皇上開了退熱的藥方,宋嘉書又單獨留了留他道:“朱院判,你方才為皇上診脈,可診處皇上體內有丹毒?”見朱太醫抖了抖,宋嘉書就直白道:“本宮隻是問問,若有的話,你趁便給皇上開些解毒的藥吃一吃。”
朱太醫沉吟半晌才道:“娘娘,其實丹藥也是藥的一種。煉製丹藥所需的雖不是草木,但需知臣等素日開的藥方,也不乏朱砂、硫磺、石膏、雲母等物,黃帝內經內也有丹方,若煉製得當,確實能補益精神。許多長壽的道人都會服用丹藥,可見其效。”
宋嘉書忽然覺得自己的胃不舒服起來,還好她素日不怎麼吃藥。
朱太醫見貴妃沉吟,不敢再說丹藥的好處,連忙又把話圓回來:“皇上隻不要貪圖效用,多吃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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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嘉書坐在皇上身邊。
因著發燒,皇上的神色越顯憔悴。看著他,宋嘉書幾乎不能把他與十年前,中秋時節上樹摘石榴的那個四爺聯係起來。
蘇培盛從外頭進來悄聲道:“回娘娘,兩位道長求見。”
宋嘉書從心底升起一陣厭惡,隻淡淡道:“正好,太醫院開的退熱的藥還在火上煎著,皇上還沒用。你去問問兩位道長,有沒有什麼仙方,能讓皇上立刻就退熱的?”
蘇培盛出去一趟,再回來就道:“兩位道長說不擾皇上休息了,這便告退。”
宋嘉書歎了口氣。
這些丹藥,她信不信,弘曆信不信,天下人信不信,都沒有用,端看皇上自己了。
這一晃就到了淩晨時分,宋嘉書在旁邊榻上窩著,迷迷糊糊聽到皇上在說話,就睜開眼睛:“皇上?”
卻見皇上還沒醒,隻是在說夢話。
睡夢皇上正在真切而擔憂的發問:“十三弟,你要去哪兒?唔,河道上風大,記得多帶些衣裳,少走動多歇息,彆犯了腿疼。”
不知夢中的怡親王回答了些什麼,宋嘉書隻見皇上的擔憂消散,隻道:“早去早回,我等著你回來下棋。”
她看著窗外東方既白的天色。
正如她那一日聽到雲板聲響起的日子。
她或許有一點理解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