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阿哥所裡,弘晝正趴在床上,支著腦袋對旁邊嗚咽落淚的吳庫紮氏說:“你哭什麼啊?我雖被打了,心裡卻很是痛快。”
吳庫紮氏哭的更凶了:“爺心裡倒是痛快了,也要想想額娘和我們母子才好。”見弘晝還是不當回事,她就道:“額娘都被爺連累了,正在閉門思過,難道爺的黃帶子也不想要了嗎?”
弘晝最見不得女人嗚嗚咽咽地,隻好把臉埋在枕頭裡,含糊道:“彆哭了彆哭了,從此後我再不去惹皇阿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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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曆去養心殿求見聖駕的時候,皇上火氣仍未消,聽聞四阿哥求見倒也放了他進來。
然弘曆一進門,便對上皇上一張冷臉:“怎麼,你們兄弟還要接茬來‘關心朕的身體’嗎?”
聽皇阿瑪的語氣,便是一貫惱了諷刺人的語氣,弘曆立刻老老實實跪了。
他先不為弘晝辯解,而是恭恭敬敬說起自己所為:“兒子們原不如皇阿瑪精通道法醫理,因皇阿瑪的指點,近來兒子也通讀了些書,增長了學識,還請皇阿瑪指點。”
說完弘曆將袖中特意帶著的,一篇關於道法丹藥的心得取出來。
蘇培盛忙側身上前接過,呈給皇上。
皇上接過來一看厚度和字數,便知道弘曆不是為弘晝挨打現寫的,否則寫不出這幾十頁來。再粗粗看了內容,以他對道法丹藥的鑽研,自看得出弘曆不是虛應事故胡謅了搪塞自己,而是真的研究了許多,臉上表情就好了一點。
再看到後來弘曆寫到‘親嘗’幾味新製丹藥後,皇上便緩和了些語氣:“難得你有孝心親為朕試藥。隻是記得以後不必如此,朕身邊的太監都會嘗試新藥。新丹到底不如老方,你為皇子,不可輕易嘗試,免有損傷。”
弘曆再次叩首:“從小皇阿瑪就教導兒子讀孝經,兒子雖不敢自比文帝試藥,但事關皇阿瑪聖躬,自然不敢馬虎。”
弘曆見皇上臉色陰轉多雲,就試探道:“皇阿瑪,五弟的性子您是知道的,最是跳脫。他隻是不耐煩讀這些佛道靜心深奧之言,才有些誤會。今日有些冒犯之舉,想來也是衝動了。”
提起弘晝打人,皇上就蹙眉:“兩位道士可是近九十的人了,弘晝也是為人父的年紀,卻越發連尊老敬賢都忘了,朕看就是素日管束的輕了!”
且說弘曆過來,不是來挨罵的,是備好了殺手鐧的。
先把皇上的氣撫平一二,然後就祭出了殺手鐧:“皇阿瑪,弘晝從前隻在刑部兵部轉悠,正如從前十三叔,因是掌過兵的所以從不信這些。從前兒子跟著十三叔去河道上,凡有不順,有官員提出要請僧道來講經演法破災,十三叔都是不肯的,隻道人定勝天。還是後來病中,才與皇阿瑪討論起佛道之說。”
果然皇上默然片刻,隻道:“是啊,弘晝正如當年你十三叔沒吃過苦的年少時候,從不信這些命格輪回之說。”
那時候宮裡寶華殿也常有祈福禮佛的活動,十三跟十四卻都會找機會溜走,然後自去演武場上練習騎射。有一次被皇阿瑪發現他們缺席,還命自己去逮他們兩個。
皇上至今還記得,到了演武場,兩個弟弟嚇得跳下馬,背著弓來到自己跟前,一左一右作揖:“求求四哥就當沒見著我們,彆跟皇阿瑪告狀,我們這就悄悄溜回去。”
如今想起來,也是讓皇上傷懷的往事。
弘曆看皇阿瑪神情,心裡石頭就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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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曆出門的時候,就見福彭穿著一身郡王服製,正在養心殿大門外頭的拐道裡探頭探腦,一見他就揮舞著手。
弘曆無奈走過去問道“怎麼,你有事要求見皇阿瑪?那便去吧,躲在宮裡鬼鬼祟祟的,小心叫侍衛抓了去。”
福彭搖頭:“原是有差事要報的,但一進來就聽說五阿哥挨了打。”福彭收回了手裡的折子心有餘悸道:“橫豎我這件事不急,還是過兩天再說吧。”
然後又關心道:“阿哥,你被牽連了?”
兩人從十歲起相識,做了好幾年一起讀書騎射的同窗,弘曆偶然犯個錯福彭還得陪罰,直到大婚後才各自撤離了上書房。關係既好,說話也不免親切些。福彭隻有在稱呼彆的阿哥時才帶上排序,稱呼弘曆時便不用。
弘曆有事也不瞞他:“弘晝把兩個道士打了個半死,皇阿瑪自然是生氣的,還命我去替弘晝給那兩個老道賠不是。”
福彭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連稱呼都忘了,直接道:“你親自去?也不怕折了他們的壽?”
就見眼前的四阿哥冷颼颼笑了笑:“希望他們命夠硬吧。”
福彭是很了解這位同窗的,表麵十分穩當,其實內裡也十分獨斷。到底是皇上的親兒子,在要麵子這一點上,父子倆可是一脈相承。
況且四阿哥對那些個道士是什麼心態,福彭也很清楚——四阿哥自己還沒爵位,沒有領八旗的佐領和民丁,可福彭這個郡王下頭是有人的,這半年來,四阿哥一直讓自己派人盯著這些道士們的來源。
這些人是出自何處,家裡還有什麼人,觀裡還有什麼徒子徒孫,尤其到底是哪些官員給皇上舉薦的新道士,四阿哥都很關心。
可見是存了‘以後算賬’的心思的。
福彭本就在心裡為這些人默哀著呢,如今見皇上居然讓四阿哥去道歉,就更覺這群人前路堪憂。
福彭拉著弘曆安慰道:“阿哥,我跟你講個我們家從前的故事安慰你。你也知道,皇上一直不喜歡我外祖家,當然也不喜歡我阿瑪,所以當年我額娘上雍親王府去請安,就沒見到當時還是福晉的皇後娘娘。這事兒還驚動了宮裡的聖祖爺。”
弘曆點頭:“我知道這典故,皇阿瑪為此還吃了一回掛落。”
當著人家兒子,弘曆就沒說:要不是這回的事兒,你阿瑪的平郡王位置可能也不會被削掉。
福彭壓低了聲音道:“其實聖祖爺這麼給臉,裡頭多半不是我阿瑪的麵子,而是我外祖父的情麵。阿哥也知道我外祖曹家是包衣,當年我祖父一接旨要給兒子娶包衣出身的世子夫人,很是不情願。”
“祖父去聖祖爺跟前請辭,被聖祖爺罵了一頓,後來我外祖父上京送嫁,祖父又去說了幾句不好聽的,便又被聖祖爺拎到聖駕前頭,狠罵了一頓,還讓全家頭上戴頂冠的,都得去曹家道歉呢。”
曹寅在康熙爺一朝,便是風光至此。
什麼鐵帽子王,都不如在簡在帝心的地位鐵。
福彭安慰完弘曆,弘曆的心情也沒有絲毫好轉:“你祖父是給親家賠罪,你阿瑪是給老丈人賠罪。我是去給個老道士賠禮,這能一樣嗎?”
福彭想了想無言以對,隻好道:“阿哥,要不您把他想象成您老泰山?”
見弘曆開始挽袖子,福彭連忙跑路,還不忘道:“阿哥,要是皇上心情好了,你再使人去告訴我啊,我好來交差。”
弘曆看他蹦跳著跑遠了,十分無語:自己身邊儘是跳脫不靠譜的人。
正準備往九龍壁處走,迎麵便見景仁宮的小白菜來了。
如今小白菜也是頂呱呱的白公公了,衣服上都有了貴妃宮裡掌事太監的複雜繡紋。但此時見了弘曆,還是連跑帶踮地過來,行禮道:“阿哥爺,娘娘請您過去。”
弘曆正好也不想見兩個道士的老臉,便先往景仁宮去。
宋嘉書見了他便笑道:“弘晝的事兒一出,我便知道你得去皇上跟前描補一二,索性叫小白菜去養心殿附近等你。”
見弘曆一進門臉就罕見的拉的老長,宋嘉書不免笑了:“坐吧,給你準備了點心。方才高氏來了,我都藏著沒拿出來,否則這會子也沒了。”
一聽高氏方才來過了,弘曆便覺得麵前的點心珍貴起來。
再見額娘留給他的,居然是夏日極難保存的酥油泡螺,心情便好轉了些,用小銀叉用力插了一個,把酥油泡螺插得‘吐奶身亡’後也覺得解氣。
宋嘉書還給他備了涼茶,看他吃過喝過,臉拉的沒有那麼長,才問起方才養心殿的事兒。
弘曆這才一一說完,說到一會要去給兩個老道賠禮,臉色又陰起來。
再看額娘,仍舊是笑眯眯的樣子,仿佛什麼都不叫她驚動一般,不免有些委屈道:“額娘,兒子不但是皇子,還是做兩個孩子阿瑪的人了,竟要去跟個道士賠不是。”
宋嘉書笑道:“弘晝也是做兩個孩子阿瑪的人了,還要被皇上親自打屁股板子呢。”
弘曆想想也頭疼:“耿額娘也跟著他倒黴——弘晝這脾氣,兒子也是管不了他了。”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不要頂撞皇上,看著弘晝答應了,可誰能想到他轉頭就去打老道士啊。
宋嘉書見弘曆這麼頭疼,就笑道:“方才我聽說了弘晝打了人,就已經叫人送了些傷藥補品過去了,也讓專看跌打的太醫過去給那兩個老道治一治。”
“你放心吧,皇上不過是在氣頭上,打過了弘晝,見你撞過去便有些遷怒,才說什麼叫你去‘代弟弟賠禮’。你這會子隻管過去就是,他們難道敢受你的禮?在旁人看來,你不過是代皇上去慰問老人罷了,這有什麼。”
弘曆想:額娘確實比福彭會安慰人多了。
果然弘曆一去,一眾道士們都特彆恭敬,也不敢跟皇子理論什麼方外之人不行俗世之禮了,撲通通下餃子一樣都跪下了——當然除了兩個被打的起不來的道士。
弘曆見他們被弘晝這一頓打,嚇得一窩鵪鶉似的,心情也有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