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寧跟在宋嘉書身後往雙鶴齋去。
其實自打弘時被革出宗籍後,皇上帶諸妃嬪到圓明園,齊妃多半是稱病不來的。
但皇上從來沒有說出禁止齊妃來圓明園的話,故而每回內務府的人都會去請問齊妃娘娘是否要來,然後安排車架。
說到底,齊妃不僅僅是弘時的親額娘,還是其餘兩位夭折的皇子和一位公主的生母。
皇上隻看著還立在朝上的前額附星德,想到唯一長大,他親眼看著嫁出去卻也早亡的女兒懷恪公主,想到齊妃所有的孩子也都不在了,就會讓齊妃安度晚年。
橫豎衣食不缺,養在宮裡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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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鶴齋頗為偏遠,建築也古樸,有一種故意做舊似的灰撲撲的樣子。這裡是從前圓明園擴修前,擺放佛經的地方。齊妃如今禮佛,求了住在這裡,皇上也沒意見。於是這裡就是齊妃每回的固定場所了。
宋嘉書立在門外,看牆壁上描繪的伽藍記壁畫。
“回,回貴妃娘娘,齊妃娘娘不見客。”
宋嘉書看著麵前戰戰兢兢的小宮女——自打弘時出事之後,齊妃性情大變,連身邊的熟悉宮人都打發了,如今剩下的都是生麵孔。
宋嘉書還記得,齊妃宮裡的宮女都是以綠開頭,便問道:“你的名字是綠什麼?”
宮女搖頭:“回娘娘,奴婢叫小翠。”
宋嘉書:行吧,也是跟綠沾邊的。
她看著哆嗦的越來越厲害的小宮女:“小翠,去告訴你們娘娘,我也不是來做客的。”
小翠臉色煞白的進去,又煞白的出來:“貴妃娘娘,我們娘娘請您進去。”
她也不敢說,齊妃原話是:誰敢攔著貴妃,她要進來,就隻管闖進來吧。
宋嘉書還記得,十五年前,她到這裡來初見到的李側福晉。雖然那時候女兒都嫁人了,在這個時代都是做祖母的年紀了,但李氏還是有種鮮活亮麗的爭寵勁兒。
如今李氏的樣子已然跟尋常宮中嬤嬤差不多了。
“嗬,這不是宮裡貴妃娘娘來了嗎。”不過那種譏諷的語氣,還是李氏特有的。
宋嘉書對上李氏的眼睛:“好久不見。”
齊妃笑聲更加譏諷了:“好久不見?一年前皇後娘娘的喪儀上,咱們剛見過。可見貴妃娘娘如今真是貴人了——真是貴人多忘事。”
宋嘉書抬手指了指眼睛:“我說的是眼神,好久不見。”頓了頓道:“且我不是貴人,謙貴人才是齊妃時刻關注的那個貴人。”
齊妃麵容一僵,隨後破罐破摔道:“那個蠢貨!我就知道,她到處與人嚷嚷,總要壞事!”
宋嘉書歎了口氣:“從前我竟不知齊妃娘娘會這樣心機謀算。我原以為,齊妃你是那種想害彆人就會在懷裡揣上一把刀,然後捅上去的人。”
齊妃聞言抬起頭,看著宋嘉書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在你眼裡我也是蠢貨,從不會謀算!隻能由著彆人算計欺負。”
她忍不住站起身道:“是啊,我是蠢貨。原本府裡隻有一個不得寵的福晉,老天還眷顧我讓她唯一的嫡子夭折——我做為府裡僅次於福晉的側福晉,還守著長子,居然到頭來一敗塗地!居然叫你占了便宜去!”
齊妃緊盯宋嘉書:“可再蠢的人,在什麼都沒有後,日複一日的仇恨裡,也能學的忍耐聰明起來。我拜佛的每一日,都不忘拜拜閻王,盼他早日收走你,收走你那個狡詐的陷害兄長的兒子!”
“這些年我不出門,就是不想看你的臉,不想跟你說話——我生怕自己忍不住衝上去要咬你!”
說來,直麵這種強烈的恨意,對宋嘉書來說,也是一種新鮮的體驗。
相處多年來,後宮這些故人裡頭,隻有齊妃真切的,不摻雜什麼複雜感情的恨著她。
宋嘉書看著恨意深重的齊妃:也好。
之前離開的那些人,烏拉那拉氏也好,年氏也好,見她的時候,總是釋然的,甚至是友好的。
這樣下去,她都以為她有什麼特殊‘死神來了就都愛我’能力呢。
宋嘉書從這種古怪的想法裡掙脫出來,問起方才齊妃提到的話:“陷害兄長?齊妃,你的意思是,弘時的下場是因為弘曆害的?”
齊妃簡直要開始磨牙了,字句從她的唇齒間擠出來:“難道不是嗎?自打弘曆漸漸長大,皇上便越來越不喜歡弘時。後來,更因為弘曆的陷害,才讓皇上以為弘時要害你們母子,這才革了弘時的黃帶子!”
宋嘉書看著篤定此事的齊妃,問道:“皇上當年並不曾告知你弘時做了什麼吧?知道的人,也無非隻有皇上、怡親王、我與弘曆。齊妃又是怎麼知道的?”其中知情者諸如蘇培盛白寧等人,自然不會來告訴齊妃
齊妃嗬嗬冷笑:“你想知道嗎?我偏不告訴你!”
宋嘉書就自己開動腦筋想了想:“哦,是了。宮裡隻有我們這些人知道,可當事人卻也是知道的。”無論是廉親王還是弘時,都不是出了這事兒後,即刻沒了的。
雖然皇上已經禁止廉親王或是弘時與宮裡傳遞消息,但以宋嘉書對廉親王的理解,無論付出什麼代價,廉親王都不會放棄給皇上添堵的機會,把這個消息傳給齊妃,一定是廉親王極樂意做的事情。
要宋嘉書說,廉親王隻怕恨不得齊妃發瘋,把皇上所有的兒子都毒死,讓皇上氣死算完呢。
齊妃見她這樣自問自答的,眼睛都要噴火了,半晌才道:“你這個陰險狡詐的女人,跟你兒子一樣!”
白寧在旁邊聽齊妃越說越過分,氣的臉都紅了,還不及出聲,就聽齊妃繼續怨懟起來,隻是這回對象不是針對宋嘉書,而是皇上。
“皇上,你竟相信鈕祜祿氏母子,也不肯信我們母子,當真是老糊塗了。”然後又想起舊事來:“先是為了年氏,再是為了鈕祜祿氏,皇上你怎麼就喜歡這種裝腔作勢的女人。”
宋嘉書頗為無奈,心道:你倒是不裝腔作勢,你都是直接害人。
然而齊妃的憤怒很密集,根本不給宋嘉書插話的機會,隻是帶著更深的怨恨道:“我給皇上生過四個孩子,四個!可他們都沒了,每一個都走在我前頭,每一個孩子過世時都像是摘了我的心肝一樣。”
“當年我們唯一的女兒懷恪沒了的時候,皇上那樣難過,還允諾過我,會照顧我們母子,會把其餘孩子的份補償在弘時身上。”
齊妃聲音都嘶啞起來:“天子一言九鼎,他怎麼說話不算,他就是這樣補償我跟弘時母子的?!”
“我的兒子們都死了,憑什麼叫我看著你跟耿氏的兒子,大婚生子不說,還要封王!弘時從前那麼想做世子,都做不成,我要你們的兒子也都做不成!”
白寧看著歇斯底裡的齊妃,忍不住伸手悄悄拉了拉自家娘娘的衣角:“娘娘,齊妃情緒這般動蕩,您自己怕是問不出什麼,不若去回稟皇上吧。”
宋嘉書搖頭:“再等等。”情緒爆發後的人,更容易說出些心裡話。
或者說,破罐子破摔。
麵對自己這個‘仇人’,齊妃沒準會為了自己的恨意說些實話,麵對皇上,齊妃想想自己的家人估計就什麼都不會認了。
而皇上又能拿齊妃怎麼樣呢?齊妃原已經什麼都沒了。而若是因自己告發此事,讓齊妃連妃位也保不住,皇上事後難免不覺得自己和弘曆不能容人。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弘曆現在就是穿鞋的,還是穿水晶鞋不能碰的那種。
宋嘉書看著李氏的恨意,搖頭道:“就算你恨死了弘曆和我,天天向閻王祈禱收了我們——但閻王也隻管生死,可不管給你通風報信。平郡王私下替弘曆所做之事,不該是你或者你的家人能知道的。”
李氏如今已然五十餘歲,做知府的阿瑪已經過世。而隨著弘時之事的爆發,她的兄弟更是官位寂寥,在朝上沒有什麼能說得上話的人。
平郡王私下盯著道士之事,哪怕是齊妃母家傳進來的消息,但也肯定不是她母家能弄到的消息。
聽鈕祜祿氏對這件事終於不再自問自答,而是真的疑惑。齊妃的笑容裡就帶著一種報複成功的喜悅:“哈,熹貴妃,你永遠不會知道,你的兒子有一個多可怕的敵人!他知道弘曆在乾什麼,他在暗中盯著弘曆,他會永遠搶先一步,戳著皇上的心窩子,永遠攔著弘曆的封王乃至做皇上的路!”
“你覺得咱們皇上的心性,會經得起旁人幾次挑撥?弘時不過一次糊塗,還是被當年廉親王給哄騙了,都未及犯錯,皇上都不能容忍。何況是弘曆這個他挑中的繼承人?”
“這回是你們母子運道好,碰上謙貴人這麼個蠢貨,以至於你們識破了這個局,沒有去為難那個小阿哥,可下回呢,下回你們能不能再做到皇上心裡去?”
“鈕祜祿氏,這兩年你過得風光吧?皇後病了你就協理六宮,皇後死了你就主理六宮,你成了這後宮的女主人,你的兒子成了公認的儲君。可那又怎麼樣,曾經我跟弘時也是這樣的風光。而皇上雖然越來越信奉道佛,性情卻越發苛刻,將來你跟弘曆的下場,隻怕還未必如我跟弘時呢!”
齊妃盯著眼前深恨的人:“熹貴妃,你永遠不會知道那個人是誰!你跟你兒子要永遠提防著,害怕著躲著暗裡要射過來的一箭……”
她話音未落,便見眼前鈕祜祿氏開口了,聲音帶了一點悠然的篤定:“是理親王弘皙吧。”
宋嘉書看著齊妃的臉,忽然覺得那個形容人的表情好像裂開了的說法,還是挺準的。
白寧上前兩步擋在自家娘娘跟前,總覺得現在齊妃的臉好生可怕,比剛才罵人的時候還可怕,不會要動手打人吧。
可齊妃沒有,齊妃隻是呆了。
“你怎麼能……你怎麼會……”齊妃完全不是那種能裝出若無其事,然後努力淡然道‘你猜錯了’的人,何況她的心情已經是大地震了,也根本不想裝。
宋嘉書想:這些年了,我揣著先知的知識,你卻是我震驚到的第一個人。
她知道很多的曆史,然而更多的時候,隻是慎重的緘默地看著他們發生。隻因有時候,她怕自己知道的捷徑,其實是錯誤的路線,所以她每次告訴弘曆要怎麼做,都很謹慎,生怕她一個拐歪,把乾隆帝給拐沒了。
直到今日,她才體會到了一次先知的神棍感。
說來,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兒了,有一回過年,弘曆跟著四爺進宮去給皇上磕頭,回凝心院就說起弘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