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有點怕,怕巴巴地送了過去又惹小妖怪誤會自己還沒死心,徒給人家增加負擔。
這一拖二拖,竟就拖到了夏長澤走的那天。
小妖怪走的那天,下了雨。
傾盆大雨冷冷澆落,撐著傘也沒用,透心涼的感覺也著實不太好受。紀寒食一根五色繩在手心裡捏出了汗,都始終找不到機會係在小妖怪的手腕上。
當年,師父走的那天也下了雨。
巧的是,小狐狸走的那天也下了雨。
每一次紀寒食都是傻傻笑著說再見,從來沒有表現出來不舍得。
但大概,老天爺都看到了。所以每一次惹人難過的離彆,才都離不開天空在啪嗒啪嗒掉眼淚。
送走小妖怪走後,紀寒食沒有回自己家,而是去了月沼東側新修的小竹樓。
那小樓原本是替小妖怪修的。
畢竟,他也大了,總不能一直擠在庭鬱的小榻上。
竹樓裡麵竹床竹櫃一應俱全,好多都是紀寒食親手打造的,夏長澤的東西也已經搬進去了好多。若不是那場天雷,小妖怪如今……本該已經住進來了呢。
紀寒食在空蕩蕩的床頭站了許久。
站得恍恍惚惚,直到濕漉漉的雨水將腳下洇出一片水色。
才垂眸,半跪下將那五色繩係在了床柱上。
像是係在心上人的手腕一般,動作很輕,小心翼翼的。
……
當夜,紀寒食睡得不是很安穩。
第二天醒來,隻覺得頭很昏沉,胸口黏膩冰冷,起身一瞧,竟發現衣襟濕了一大片,暗紅暗紅的全是血漬。
“……”他本來以為自己沒事,逃過一劫。
事實卻是並非如此,神鏡裡過於強大的力量終究是燒壞了五臟六腑。這讓他很迷茫,又有點鬱悶,白高興了一場——他家師父啊,果然還是那個鐵麵無情的師父。
說會折壽就會折壽,並不是鬨著玩的。
可之後幾天,紀寒食卻又還是撐過來了。
雖說經常咳血,越咳越多,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但似乎也並不是要馬上就死掉的樣子。
在這種半死不活的日子裡,他經常都在思考一個問題——到底他在鏡子碎掉之後許的那些小願望,是能成呢?還是不能成呢?
有生之年,能看到庭鬱娶到滿意的新娘子嗎?能聽到和光答應嫁給小狐狸的喜訊嗎?
還有,還有……
他究竟能不能努努力,撐著活到兩百歲,等到小妖怪回來再見他最後一麵。
……
時光荏苒,冬去春來,大妖怪拖著糟糕的身體,居然這麼又平平淡淡成功活過了一年。
尤其得意的是,一年裡,神醫庭鬱並沒有看出來他有任何異樣!
這一年,紀寒食還是老樣子。
背著手在村裡到處轉,管閒事,操心鄰裡關係,嘻嘻哈哈,但能瞞得過庭鬱犀利的眼神兒,主要還是靠菊花精老爺爺的藥。
雖然沒能止住他日常吐血三升,但起碼表麵看來氣色是保住了,看著龍精虎猛,一點都不像個虛兮兮的空殼子。
住村口的菊花爺爺,是如今村裡唯一一個知道紀寒食身體不好了的人。
倒也不是故意被他知道的,誰叫那天紀寒食去幫老頭兒屋頂除草,結果昏倒跌了下來,被菊花爺爺撿進屋。醒來之後紀寒食央求他千萬不要跟彆人說,才保守住了這個秘密。
從那以後,大妖怪偶爾會去菊花爺爺家院子裡曬太陽。
他覺得吧,一個脾氣古怪、腿腳不便的孤寡老頭兒,整天一個人待著也挺可憐的。
漸漸的,一些不能跟人說的心事,他也會對著耳背的菊花爺爺,拿著辮子尾巴在手裡畫圈圈,自言自語絮叨絮叨。
“爺爺,你說小佑他那麼無所不能、天雷都不怕的,在外麵應該能健健康康的,不會受人欺負吧?”
“唉,我這樣子,也不知還等不等得到他回來。還有三年呢,唉,真的好久好久啊……”
“他真的……還會回來嗎?”
就這麼過了幾個月,紀寒食某天忽然菊花老爺爺的家裡發現了一個眼熟的匣子。
“哎?這不是我師父的書匣嗎?”
就……真的很像啊!
很像他師父當年那個小小的、但能放下無儘書冊的小法寶霞子。但是紀寒食明明記得,師父不是早早就把這書箱送人了嗎?
是送了當年常來找他喝茶的舊友,高大帥氣的畫皮妖王,好像是叫玄衍的。
紀寒食記得小時候那妖王可喜歡抱他坐腿上了。愛戳他的臉,玩他編起來尾巴一樣的辮子梢。
還記得,好像那妖王玄衍有時帶著個挺醜的夫人。
樣貌已不清晰,但他清楚記得那人常戴一對發亮的綠玉耳鉤。見小小的紀寒食總盯著那一對晃蕩的綠耳墜子發呆,後來還找人用綠色螢石也給他做了一個。
就是紀寒食如今耳朵上晃蕩的那一顆。
綠幽幽的很漂亮,他一直戴著。
也就是在這一天,從來少言寡語的菊花爺爺難得的破天荒跟紀寒食說了話。
他問他:“那日既拿到了神鏡,何不選另一麵?”
紀寒食瞬間覺得,他們月沼……簡直藏龍臥虎!
看起來普普通通的老爺爺,一點都不普通呀,果然是年紀大了見多識廣嗎?竟連師父給他留了法寶的事情都知道!
“待你到我這年紀,便知世間迷情皆不值得。”菊花爺爺歎道,“如你這般為他人落得如此淒慘,究竟哪裡快活?妖生苦短,倒不如拋卻情思,大好山川任你遊!”
紀寒食:“……”
紀寒食:“可是爺爺,若我當日選了獨善其身,月沼真沒了,您老人家不也是得跟著一起去了的嗎?”
菊花爺爺:“……”
菊花爺爺:“…………”
見他無話可說,紀寒食心中默默同情。可見人老了也好、也不好。見多識廣是真的,迂花糊塗了也是真的。
“罷了罷了,孺子不可教!”
老頭兒那邊卻突然氣惱,搖頭罵到:“叔侄兩一脈相承,騙錢騙色,都不是好東西!”
說著氣鼓鼓往裡屋走,腿腳突然不瘸了。
可惜紀寒食沒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