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身子下出血啦!褲子都湮澀了……”有女人驚叫起來。
有人趕緊喊隊長,老隊長走過來,看了看,轉身去向馬大栓彙報。
莫二狗忙從那邊趕過來,他彎下腰,歪著頭對著梅娘的褲襠盯了一眼,說:“是不是身上來了,看看你們,大呼小叫的……”
一個外號叫“小機槍”的婦女一聽,立刻跳了起來:“放你娘的狗屁!你回去問問你娘,看她來到什麼時候,快六十的人了,還來來來,來你的臭口水呀!人都這樣子了,你還……還通一點人性嗎?”
有幾個男人聽了,嘻嘻哈哈笑起來。女人們的眼裡或露或藏著同情與憐憫,哪還有笑的心思。
“你……你這是……”莫二狗指著“小機槍”,氣得說不出下麵的話。
“我是什麼?我是包庇‘黑五類’,是現行反xx?不要說‘黑五類’,就是‘黑六類’,她也是人……”說著,操起鐵鍬向莫二狗鏟過去,“你去老主任那告我去,明天就批我,鬥我!……”
“乖乖,這潑婦可是招惹不起的主——老主任過去的搭檔——老主任都要讓著她三分哩。”莫二狗嚇得抱著頭溜了。
馬大栓走過來,上上下下看了幾眼,說:“不是裝的,兩個醫生又不在這裡,回去吧……”接著又對周圍的人說:“大家都看到了,要是老主任怪罪到我頭上,你們可要作個證明。”
“馬主任,我……我有罪,那……那我就回去了……”梅娘的語氣裡透著感激。
“×××,我有罪。”這是大隊革委會作出的一條規定或者說是戒律。凡是“黑五類”及其家屬,見到大隊革委會一班人,不論在何種場合,必須也隻能這樣打招呼,而不能像彆人那樣噓寒問暖的套近乎。即便對其中的某人心懷感激,也隻能用“我有罪”做含蓄的表達。
梅娘彎著腰,兩手仍舊捂著小肚子,急切卻緩慢地前行,給身後的人們留下“痛苦難耐”的背影。這“痛苦難耐”既是形體的表演,更是心靈的折磨。
“快些啊,快些啊……”心在急迫地催著——她恨不得拔起腿狂奔,更恨不得一下子生出兩隻翅膀——一睜眼便看到自家門上的那把鎖……
“慢些啊,慢些啊……”心又在逼著——“後邊可有一捧眼珠子盯著哩……”
梅娘在心裡自我催著——又逼著——又催著——又逼著……
“又進一步了啊,又近了一步了啊……”梅娘在矛盾著的自我催逼中又在安慰著自己。
“這時辰那——要命的時辰那!也許隻遲一步,就一切都晚了啊……”
梅娘覺得這要命的時辰就像一根無形而又無情的鞭子,在狠命地催趕著自己的心,催趕著自己的腳;可她又不得不用這“鞭子”狠心地勒住自己的腳:梅娘走了一段路,便強迫著自己蹲下來。她要給那些或關注或監視的目光一個形象上的“逼真”——她生怕有人看出什麼破綻,從後麵追上來。
“快了,快了,快到前邊的河啦……越是快到了,越不能太急了呀……”梅娘在心裡警告著自己。
河兩邊的河堤上長滿濃密的一人高的紫槐條子,隻要越過這條河,工地上的人便看不清她的身影。
這段路程與時間實在算不得遙遠,但梅娘卻覺得是那樣的漫長而顯得有些疲憊。難怪的,年近六旬的她,已經在人生的沼澤裡跋涉了整整一夜了啊……
梅娘終於鑽進河堤上的紫槐叢中,她扭頭向身後看了一眼,然後,箭似地衝下乾涸的河底,直起腰,放開手——心還緊揪著,撒開兩條腿,沿著小河向西,不顧一切地狂奔起來。看那弓腰駝背披頭散發衣角被風掀動的身影——她近乎瘋了一般。
梅娘一邊瘋跑著,一邊在心裡默默地祈禱:“老天爺呀 ,求你保佑……求你保佑!不會有事吧……也許本來就——是我這老太婆多疑了,多想了。老天爺呀,有你護佑著,一定不會——那門被鎖著了呀——是我親手鎖上的呀。那老魔鬼即使……閨女也不會……不會把鑰匙……閨女怎麼會那麼傻呢……”
梅娘跑著跑著,一抬頭——看到了自家那緊緊鎖著的門:“鎖著呢!——唉喲喲,還好好的鎖著呢……”
“這是……?”梅娘抬起一隻手,胡亂地抹了一下被汗水模糊的雙眼,一分一秒也不敢耽擱,依舊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啊、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