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雙喜沒有戴高帽,也沒有掛牌子。雖然那兩個民兵實質上是“押”,但名義上卻是“帶”。雙喜被莫二狗指定站到另一邊,與“黑五類”隔開一段距離。
周部長又繼續著他的講話——
“仇雙喜同誌自學校停課返鄉後,由於沒有積極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沒有自覺地改造自己的世界觀,以致在複雜的階級鬥爭麵前,思想認識模糊了。當看到階級敵人在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麵前,有的被嚇得發抖了,有的被嚇得屁滾尿流,甚至有的幾乎被嚇掉了魂,特彆是在看到極個彆頑固透頂的階級敵人,在無產階級的銅牆鐵壁麵前,被撞得頭破血流的時候,他心軟了,階級立場動搖了,竟然同情起階級敵人,甚至為他們打抱不平!對敵人的同情甚至憐憫,勢必表現為對人民特彆是對革命乾部的誤解,甚至怨恨。仇雙喜同誌居然指責革命乾部對階級敵人的狠批猛鬥,是沒有人性!人性是什麼?那是資產階級利用它來腐蝕革命戰士鬥誌的。我們是無產階級,無產階級絕不講什麼人性,而講的是黨性,講的是堅定的革命性。在這裡,我要順便多說兩句。坐在我身邊的這位老革命,老戰士,老黨員,我們麻石盤的老主任,就是一個最講黨性,最講革命性的突出典型!他不但對階級敵人恨之入骨,而且對自己的親人——當他誤入歧途時,也是痛心疾首,非但沒有循情庇護,還主動揭發,請求黨和政府及時挽救。這叫什麼?這叫大義凜然,這叫大義滅親!父親和兒子,一個是積極的正麵的典型,一個是落後的反麵的典型。大家比一比,想一想,誰能不為之感慨,誰又能不為之感歎呢……”
周部長離開稿子,順便多說的這幾句,把老刀說得低下了頭,腦門上惱出了一層細汗。
周部長今天的講話,隻字未提“雷管”,這顯然是老刀又去向田副主任求了情。
周部長講完了話,接著幾個人先後登台,或口頭或照著稿子開始批判了。
批判結束,周部長跟老刀咬著耳朵說了幾句。接著,他對雙喜說:“仇雙喜同誌,你是不是當著大家的麵,說一說你的思想轉變?”周部長大概看著雙喜一直低著頭老老實實地聽,以為他浪子回頭了。
雙喜挺起了胸,仰起了頭,說:“鄉親們,剛才周部長指出了我的思緒傾向,我供認不諱。但我還要再補充幾句:一、人心不可違。這是已被人類曆史證明了的顛撲不破的真理!二、人性不可蛻。這是人類進化的必然趨勢。我說的是‘蛻化’的蛻。有的人,其人性不是進化,而是蛻化了,甚至人性喪儘。而人性進化的趨勢,是追求美、嗬護美、完善美;同時,人性的醜惡,則被鄙視憎恨,並將被一步一步地消滅!我將用我的行動甚至生命,去捍衛人性,捍衛正義,捍衛純美!……”
到底是學生,說出來的話滿口學生腔。有的人聽懂了,有的人根本就沒聽明白。老刀不但聽懂了,而且懂得透徹。他故意咳嗽了一聲,莫二狗扭頭看了他一眼,隻見老刀用一隻手往下一劈,緊接著又擺了擺手,那意思是趕緊製止,不要讓小東西再往下仇說八道了。
可一向心急手快的莫二狗,當看到老刀的手往下一劈時——那緊接著擺手的姿勢還沒有看到,他便對著雙喜的腿彎處冷不丁送上一腳——似乎用力並不太猛,雙喜“撲通”跪下了,緊接著又按下了他的頭……
周部長也“騰”地一下火了,猛地跳起來,“通!”地拍了桌子,宣布道:“押下去!繼續關押,繼續批判!”
周部長回到公社向田副主任彙報時,這一次用八個字作了概括:“……執迷不悟,頑固不化。”
兒子雙喜,自己把自己推到“政治”的懸崖邊上了。接下來,老子又是怎麼想的呢?
“嗐,想不到會鬨到這一步。這下看來,有些不好收場了……”這可是老刀事前沒有想到的,他低估了自己的兒子。本來,按照老刀的如意算盤,隻要把小東西往台上一推,他自個兒一看台下黑壓壓的人群,再看看自己竟然和“黑五類”差一點就站在了一塊,即使彆人什麼也不說,他的腿就該軟了。彆看他平日硬骨頭硬嘴的,可哪天經見過這陣勢?接下來,周部長再一講話,跟著再一批判,那政治氣勢就把他壓得透不過氣了。他畢竟太年輕,才十九歲呀,哪能跟王大炮那類老耗子相比。沒想到——真沒想到……”
“嗐,你個狗日的……”老刀在心裡恨恨地罵起來了,“太幼稚,太脆嫩啦,簡直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以為你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簡直就是屎殼郎往車軲轆底下鑽——不是自個兒找死嗎?唉,說到底,是自己狠不下心。要是像對付王大炮那樣,我就不信他的骨頭就真是骨頭!可誰讓他是自己的兒子呢……”
“唉,事到眼下……這‘ 眼下 ’——再往前一步,那可就是懸崖了啊!要是在這懸崖邊上,拉住這小犟驢,後麵還是有回旋的餘地的——事在人為哩;要是拉不住,小東西可就栽下去了——自己也拔不出乾淨腿了……”
“到底該怎麼辦呢?”老刀實實地為難甚至感到棘手了。
老刀忽又想起兒子在台上說的話來:“他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捍衛什麼人性,捍衛什麼純美……?他娘的,什麼‘純美’,老子已玩過好幾回了,還純他娘的蛋!‘美’倒確實是美,真的是太美了。嗐,說一千道一萬,歸根結底,都是那‘美’惹的禍!既然根子還在‘她’身上,那就得在‘她’身上想主意……”
老刀終於想出了辦法:“得趕緊找媒婆給那小騷貨找個上門女婿。首先得門當戶對——同樣是‘黑五類’的後代,那樣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他們小倆口栓在自己的褲腰上。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兒,根正苗紅的小夥子,誰願意找個黑鍋背在身上,豈不是自討苦吃,自找罪受,一輩子的日月被夾在彆人的襠裡——沒一天光光亮亮的日子。偏偏自家這沒出息的混賬東西,鬼迷了心竅!最好找個呆子、傻子——她自然是不會樂意的了——哪能由得了她來作主。那老東西,她又聾又瞎,隻要把小騷精給調教順了,就好辦了,讓她們母女倆慢慢糊弄去吧。。隻有那不知什麼樣的男人過了門,小東西才能——不死也得死了心。而對他老子的怨恨,也才能漸漸地淡化下來。因為他心目中的‘純美’,畢竟而且實實在在地已成了彆人的老婆了……”
老刀想著想著,忽然覺得心裡有點兒堵:“要是那樣的話,那還不知長什麼狗熊樣的愚憨男人,豈不是癩蛤蟆仰麵朝天,忽然從天上掉下來一隻鮮嫩的小天鵝落到了癩懷裡,不行!那一百個裡頭都難挑出的人尖兒,自己費儘心機才摟到了懷裡——差一點搭上老命兒,再讓那號不像男人的男人摟著,睡著……他奶奶的,不行,絕對不行!說到底,她是我的女人,表麵上看是我霸占了‘他’的女人,而實質呢,是他娘後上門的分享了我的‘美餐’!再說了,那號不像樣子的沒有人形的男人,豈能和我共享……罷了,得讓趙神醫再尿一會褲子:在現在根本無法想像是什麼樣子的那個未來的小東西還沒過門之前,設法兒把他那還沒體驗過天倫之樂的‘樂器’,早早地變成‘秋後的黃瓜’……”
老刀想著想著忽然皺起了眉頭:“如果有合適的,三五天便……那就是找趙神醫怕也來不及了啊。可不這樣,要命的兒子這一頭,卻又實在沒有彆的好主意……”老刀左想右想,心裡都不是個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