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識到了,於是胸口的那股火焰便這麼熄滅,隻留下了悲哀的餘燼。
“我很抱歉。”他輕聲道,“我儘可能讓自己一生都致力於給彆人帶去曙光,用微笑麵對任何情況,有很多人稱讚這一點,我也很高興自己的笑容能給彆人帶去更多力量……但直到那天為止。”
那名記者怔了一下,有些驚慌失措:“不!請、請不要這麼說,我並不是要指責您,隻是……隻是希望您能說出內心真實的想法……”
“這就是我真實的想法。”歐爾麥特說,“當我看到我的照片和那個年輕的孩子並排放在一起時,我知道——我錯過了一場令這個國家刻骨銘心的災難,我沒有能回應那麼多人對我的呼喚,而有人代替我這麼做了,她救了很多人,但也沒辦法抵消那些生命在她眼前消逝的痛苦。”
“我在那幾天徹夜難眠,每天都在想著或許那時我不該離開國內……可這不能挽回任何事情,很多人都在為痛失自己所愛之人而心碎,那一天對他們而言整個世界都崩塌了,可我卻不在那裡。”
“而在這種情況下,我看到了那兩張照片。”
歐爾麥特的目光緩緩地流淌到在場的每一個人身上,他的眼神看上去是那麼難過,記者們無一不屏氣凝神,目前的事態明顯不是這些人想要的,可他們卻忘記了去打斷他。
“我得感激很多發聲者對我的寬容,對於我這樣一個可悲的缺席者,他們仍然不吝惜筆墨去讚美,但我得更誠實地麵對自己,當我看到自己的微笑出現在那個孩子旁邊——一個為那些即將凋零的生命而努力過的人和一個遙遠的旁觀者……”他猛地停了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忽然扼住了他的脖子,令他的呼吸變得沉重起來,“我……從來沒有如此深刻地為自己感到羞恥。”
那名女士的眼眶紅了起來:“歐爾麥特……”
“這種情緒伴隨了我很久,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愧於穿上英雄製服。”歐爾麥特說,“我給赤穀海雲上過課,她是一個聰慧的女孩,我相信她在做出某些決定時已經做好了準備,我不去評判這些決定的對錯與否,但我知道在那時它們是必要的,也非常感謝她願意在這個年紀去背負一些她本不該承擔的責任。”
“所以您認為……公眾不應該如此指責她?”一個記者乾巴巴地問道。
“我無法乾涉公眾的想法。”歐爾麥特搖了搖頭,“我隻知道,如果必然有部分人需要接受公眾的指責,那麼我的排名應該遠比那個女孩要高。”
這種幾乎自爆般的說法讓在場的記者們一時啞口無言,夜眼適時地走了過來,與他們說了幾句官方的場麵話,並禮貌地請他們離場了。
“實在是對不起……”走進專用通道後,歐爾麥特對夜眼說,“又給你們添麻煩了。”
“什麼事都做完了之後才來道歉,實在是讓人感覺不到誠意。”夜眼回答,“希望下次你發言前能看一看場合,不要讓一場臨時采訪變成媒體發布會。”
隨即是一陣沉默,歐爾麥特和夜眼並肩穿行在鋪著紅色絨毯的走廊裡,當廊道外的路燈依稀出現在視野中時,歐爾麥特停住了,這時的他剛好止步於兩盞牆燈中間,陰影籠罩著他消瘦的臉。
“那孩子還好嗎?她在哪兒?”
“不知道。”夜眼說,“我們有段時間沒有聯係了。”
“什麼?”歐爾麥特大吃一驚,“這種時候怎麼能讓她……”
“冷靜,赤穀海雲現在很好——拜托了,歐爾麥特,不要讓我當一晚上的複讀機。”夜眼說,“輿論爆炸的那天我們就通過消息了,你知道她和我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
“什麼?”
“她說——注意廢墟的收尾工作,吉成株式會很不對勁。”
……………………
子夜,保須大學醫學部附屬病院。
赤穀敏捷地避開了巡視的護士,順帶用手機駭入了必經之路上的監控鏡頭。
仔細想想,她好像很久沒有做過這種事了,以前還在兼職收尾人時,她明明還經常隱匿身形穿梭於街頭巷尾……仿佛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輕手輕腳地推開了門。
13號的情況已經趨於穩定,但不知為何意識一直沒有清醒,相比起什麼個性暴走導致的後遺症,赤穀更願意相信是他太累了,想要趁著難得的休息時間躲個懶。
赤穀走到病床邊,在這靜謐之中,她感覺自己卸下了某種沉重的東西,逐漸變回了一個普通人——這和單純脫下製服的感覺不一樣,平日裡的她仍在為一些嚴肅的事情苦惱著,但她現在已經完全……是她自己了,和千千萬萬個普通人一樣,她內心的脆弱和陰暗麵也因此展露無疑,可她卻感覺鬆了口氣。
“老師。”她輕聲道,“我馬上要出發了……去做一些事情,隻有我能做的。”
接著,她花了一點時間敘述了這幾天的經曆,她說起了今天早上買到的紅豆麵包,當舌尖幸福的甜味消散後,她是如何真誠地為自己的體脂比感到慚愧;她說起對幼馴染送弟弟上學的擔憂,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又打鬨起來;她說起最近有很多同學打電話過來,他們很關心她;她說起之前在便利店裡聽到了一首歌,那首歌來自他很喜歡的電影……
太多太多的話了,要是全部都說完,她可以說到外麵太陽升起,可惜她現在並沒有那麼多時間。
於是她漸漸止住了話語,坐在病床邊握住了13號的手,她靜靜地注視著他平和的睡容,忽而輕聲哼唱了起來,像是在唱著一支搖籃曲。
“City of stars(星光之城啊)
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你是否隻願為我閃耀)”
於是,幾乎是自然而然的,她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那是她第一次與老師相遇,她帶著一個想要跳河自儘的少女回到了岸上,周圍的人可能比河水裡繁衍的水藻還要多,她看著水泄不通的人群,認真考慮著遊回去的可能性。
也就是那時候,13號出現了。
他當時好像誤以為自己是長相偏幼的同事,非常客氣地與她交談,於是這件事就變成了一次尋常的職英救援,將少女安排妥當後,他帶著她離開了現場。
“您是哪個事務所的?”他極為紳士地問道,“我送您回去吧。”
“我……”她遲疑了一下,最終打算坦誠以告,“我不是職業英雄。”
“誒?!”
“To look in somebody's eyes(從某個人眼中看到的光)
To light up the skies(足以將夜空都點亮)”
“這樣啊……”他有些局促不安,赤穀看著他極不自在地把自己身上幾乎能撓的地方都撓了一遍——那時赤穀海雲不過一個初出茅廬的孩子,13號也隻是一個初有名氣的職業英雄,剛剛獨立出來打算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完整團隊,還不若兩年後那麼遊刃有餘,“所以你確實……大概八、九歲?”
赤穀看著他:“我已經十三歲了。”
“抱、抱歉!”13號嚅囁道,“我太失禮了……”
“不,感謝您帶我離開那裡。”赤穀說,“隻靠我一個人的話,可能會不太方便。”
“這樣啊,太好了!”
聽她這麼說,13號又有點雀躍起來,他那時候也已經二十過半了,但還是帶著點孩子似的天真,喜悅和悲傷都是那麼簡單,這股稚氣一直持續到了二十八歲,有增無減。
“你以後是以成為職業英雄為目標嗎?”他莫名興奮地問道,“是想成為救援型的英雄嗎?”
“我……”赤穀低下頭,“我不知道。”
“And you'll be alright(請你放心)
I don't care if I know(所以我不會在意自己是否清楚)
Just where I will go(將要到達的目的地)”
“我沒有個性。”她低聲說出了這句話,一瞬間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從她體內流走,她感到不甘,可又不知該如何解釋這些。
“誒——”13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那可真是辛苦呢。”
“……啊?”
“我是說,既然你要成為英雄的話。”13號說,“剛才的動作那麼熟練,肯定有過辛苦的練習吧?”
赤穀眨了眨眼睛,表情古怪地看著他:“我剛才說,我是無個性。”
“我聽到了呀。”13號說,語氣中好像也帶著和她同等的不解,“所以才說辛苦嘛。”
“您不覺得這種想法很荒誕嗎?”赤穀說,“關於一個無個性想要成為英雄什麼的……”
“為什麼?”他不以為然,隻是輕快地,帶著點稚氣笑意地回道,“人類的勇氣出現得可比個性要早得多。”
“City of stars(星光之城啊)
You never shined shtly(我感受到了你從未有過的閃耀)”
最後一縷餘音在空氣中消散,赤穀將老師的手放回了被子裡,替他掖好了被角。
“祝我好運吧,老師。”
離開前,赤穀將自己的製服放在了一旁的櫃子上,她知道自己即將去做的事並不適合穿這身衣服,她也不確定自己以後還會不會再穿它……
但她選擇把它放在這兒,放在老師身邊,像是寄存著一個美好的願望。
今夜並沒有星星……好在烏雲散了,人們還能看得到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