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活蝓宗正回到車裡時, 細穀幽誌在司機的位置上正襟危坐，看起來很是緊張。
“非常抱歉，宗正少爺。”儘管對方低著頭，宗正依然透過後視鏡看到了他臉上的愧疚，“都怪在下沒有察覺到赤穀小姐的到來, 擾亂了您的計劃……”
“無礙。”宗正解開了襯衫最上方的扣子——一個放鬆的動作，但他的表情仍然平淡，將情緒收得滴水不漏, “比起那孩子的事, 八重垣真理的身體情況更讓我擔憂。”
更準確地說, 關於八重垣真理身體狀況的研究進展才是真正令他困擾的地方。
這次團隊的參與人員名單至少有一半是他不滿意的，一群典型的基因淘汰論支持者，八重垣真理的情況對他們來說無異於用鞭子抽打他們的臉，雖然現在盼望著這個女孩快點死掉的各方勢力有很多, 但很少像他們一樣純粹隻是想讓她趕緊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乾乾淨淨, 不留一絲痕跡。
八重垣真理現在是他布局中重要的棋子，而且可遇不可求, 在未發揮應有的效果之前，他自然不會放任她白白死去。
“有關英雄協會那邊的調查, 真的不會有問題嗎？”細穀依然憂慮重重, “得知有您參與其中, 赤穀小姐肯定不會再繼續下去了吧？這次的小澤椿賀事件致使強化劑提前曝光, 死穢八齋會那邊已經對我們產生了隔閡……”
“無關緊要。”活蝓宗正輕輕打斷了他, 細穀以為他另有打算，本已安靜下來等待指示，卻沒想到他莫名在這個節點岔開了話題，“細穀叔，你看過一本叫《三體》的嗎？是一個係列，本身就很優秀了，日版的翻譯也非常出色……雖然拿了雨果獎的是第一本，但我其實最喜歡第二本《黑暗森林》。”
“說來慚愧，在下實在是沒有品讀科幻的鑒賞力。”
“無妨，本來也隻是順帶一提。”宗正靜靜注視著車窗外漆黑的隧道，以及那反映著他麵容的玻璃上若隱若現的微笑，“裡頭提到了一個很有趣的概念，叫猜疑鏈，意思是當兩個文明初次接觸時，都不能默認對方是善意的文明，哪怕一方文明——為了方便稱呼，這裡暫且以‘我’代稱好了，哪怕我判斷對方是善意的，也不能確定對方是否認為我是善意的，哪怕我確定他認為我是善意的，我也不能確定他是否認為我認為他是善意的……”
細穀實實在在地懵了，好一會兒才搖了搖頭：“請原諒，少爺，在下恐怕已經有點跟不上您的思路了。”
“我也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何況這也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理論，隻是有些繞口。”宗正說，“簡而言之，我不是什麼天真的孩子，死穢八齋會的掌權人也不是什麼無垢的稚兒，我們都不可能認為對方是什麼誌同道合的好夥伴，不過是利益往來而已。哪怕他確實心懷誠意，而我也予以同等的心意作為回報——當然，假設‘真誠’這種東西對我們來說確實存在的話，這樣我們各自都會認為這是一段穩固的關係，但我們不能判斷對方也認為這是一段穩固的關係。”
細穀思考了片刻，也漸漸找到了一點思路：“……您的意思是，拋棄死穢八齋會其實也在您的計劃之中嗎？”
“我預想的計劃很大，那種靠分解特定個體製作出的東西，無法滿足我的需求。”似是想起了什麼，活蝓宗正低歎一聲，“那位治崎君雖然很年輕，也有不錯的想法，不過畢竟出身舊時代的組織，謀劃的手段到底還是古老了一些。不過，無論我還是他，最大的希望居然都寄托在兩個無辜的小女孩身上……若論可悲，我與他倒是不相上下。”
“請不要這麼說，宗正少爺。”細穀的話語中夾雜著苦澀，“畢竟，您做這些都是為了……”
話還沒說完，宗正突然沒來由地笑出了聲。
“抱歉，不是故意破壞氣氛，細穀叔。”他輕輕咳嗽了幾聲，以止住笑意，“嘛，這也算是慣常的想法了——為人正派的善人會因為懷有一點私心而經常遭受指責，而做儘壞事的惡徒卻能因為美好的初心而輕易被原諒，思想這種東西有時真是很奇妙呢。”
細穀幽誌憂慮的神情映在後視鏡上：“少爺，您不必這麼蔑視自己。”
“我沒有蔑視自己，細穀叔，我隻是對自己有很明確的認識。”他沒在這件事上糾纏太久，“死穢八齋會的那些小動作有確切消息了嗎？”
“是，目前調查的結果指向中東。”
“中東。”他意味深長地重複了一遍，“居然和敵聯盟的交易線在同一個地方，真是有趣……看來我的盟友們也互相產生了奇妙的情誼。”
“赤穀小姐又在這時退出了調查團隊，恐怕情況不會如預想中那麼順利。”
“不必擔心，她的確會離開一段時間，但不會太久的。”
“您對此有什麼計劃嗎？”
他垂眸，語氣波瀾不驚：“不，隻是一種感覺。”
活蝓宗正沒有告訴任何人，哪怕是他最信賴的細穀幽誌——當然，他猜對方多少有所察覺，但並沒有像他這樣深刻的感覺。
他非常不喜歡“替代品”這種存在，無論是人還是物……但不得不承認，當看到那個女孩第一眼，他感覺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捅了一下，那條早該愈合的傷疤再次被撕裂，眼前滿是血淋淋的猩紅。
他知道——赤穀海雲一定也有類似的感覺，所以她注定會回到那個女孩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