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燕怔怔看著滿臉淚痕的母親,喪失了所有反應。
她萬萬沒有想到,事情居然是這樣的。
那麼多年的無助淒惶憤恨絕望,竟都隻是誤會。
她不願相信,她急迫的想要求證。所以她鼓足勇氣,去找了並不太喜歡她的江老太太。
江老太太雖認可了邱氏這個兒媳婦,但因擔心長孫分心生意上耽誤了讀書考取功名,所以攬了家裡大半的生意親自操持,並不怎麼讓邱氏插手。
邱氏在江府的日子,並不如表麵上那麼光鮮亮麗,郭燕在第一日入江府的時候便發現了。
江老爺的原配妻子留下一子一女,長子江沅體弱多病,卻十分聰明,已是舉人。二姑娘江盈剛十三,因為父守孝,兩年後才可議親出嫁。
不是自己親生的,自然不可能對邱氏多親厚,頂多隻是明麵上的尊敬,不過好在都不是刁鑽之人,未曾為難過郭燕姐弟幾個。
邱氏嫁給江老爺本也不是心甘情願,自然不會奢求原配的孩子會真拿她當親娘對待,麵子上過得去就行了。
她的苦在心裡。
老夫人把她的兒子要過去,平日裡她隻有去給老夫人請安才能見到自己的小兒子。郭燕時常見到她因見不到小弟弟而偷偷哭泣,轉頭又對著她強顏歡笑。邱氏從來不會對自己的孩子訴苦,隻會儘量補償。
每當此時,縱然尚且不知當年真相而對母親有所怨恨的郭燕,都忍不住心生同情,卻也無可奈何。
對她來說,江府的日子雖然富貴,卻也是寄人籬下。
江老夫人是個強勢的人,郭燕打骨子裡有些怕她,平日裡自是恭敬乖巧做小伏低,生怕得罪了這位在江府有絕對生殺大權的江老太太,而連累弟弟妹妹。
要放在平常,郭燕是絕對不敢主動去找江老夫人的。
但她急切的想要知道,母親說的話是否屬實。
江老夫人見她有彆於平日裡的沉默乖巧,倒是有些詫異,卻也沒瞞她。
“是你奶奶將你娘賣入我江宅的。”江老太太說起這些事神容淡漠,“你娘如果不是為江家生了個兒子,我是絕對不會容許她做江夫人的。至於你們三個,隻要在江家本本分分,將來江家也會為你們出一份嫁娶禮。”
對於既非江家血脈,又非過繼子嗣,這個條件已是天大恩賜。當然這也基於江家家底豐厚的前提下。
反正以後郭業成年會搬出去,郭燕姐妹也會出嫁。好歹是江躍的兄姐,算是看在小孫子的情麵上,江老夫人願意給郭燕兩姐妹出嫁妝,並撫育郭業成年娶妻。
江家家底豐厚,還不缺這幾個錢。
郭燕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真相,失魂落魄的回去了。
短時間內,她還不知道該怎麼麵對被自己誤會的母親,也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弟弟妹妹母親這幾年的經曆。
江家姑娘與她非親姐妹,更不是個說知心話的人。她變得沉默寡言,滿腔心事無處訴說。
終有一日,她無意聽丫鬟說起,隔壁要搬來新鄰居了。
季菀在這一代的名聲還是很顯著的,尤其是手套的問世讓她成為婦人們津津樂道的存在。
她想著當初多虧了季菀診出了弟弟的病症,開了藥方,免了她被黑心藥鋪老板欺騙的麻煩。
知恩要圖報。
於是她將當日之事告訴了母親,母親便帶著禮物來恭賀周氏喬遷之喜了。
大底是因為都是從鄉村裡出來的,又算是舊識,再加上上兩人年齡相近,郭燕便覺得她格外親切一些。
那種在江家毫無歸依的空虛茫然感消失了一大半。
相處久了,她便將季菀當做知心姐妹,這些事,自然而然的說了出來。
季菀聽罷也是感慨頗多。
怪不得那日邱氏過來賀他們家喬遷之喜的時候,席間她覺得邱氏溫婉和善,不像是那等心術不正之人,原來這其中還有這麼多波折。
“你娘也是不容易,好容易母子團圓,以前那些事,就都放下吧。無論你奶奶當年做過什麼,縱然是欺騙,但你娘賣身的錢,她也用來養育你們三個了,對不對?她如今已去世,你們姐弟三個也過上了好日子,便多一些寬容和理解,也放過自己。你的弟弟妹妹們都還小,你是長姐,應擔起長姐的責任,教導他們,不要心懷仇恨,那隻會困囚自己。”
季菀想起自己前世的父母。若是他們也能漸漸悔悟,給與她應有的母愛父愛,她應該…也是會原諒的吧。
血緣至親,骨肉親情,不是一句‘一刀兩斷’就真的能切割的。那是屬於人類最原始最本能的感情。
“人這一輩子隻有短短幾十年。很多人總是在懷念過去,有些人則是不斷的暢想未來,卻很少有人能夠活在當下。”
郭燕聽完她的話,靜默半晌,豁然開朗,當晚便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弟弟妹妹,並且將季菀開導她的那番話都說給弟弟妹妹們聽。
郭麗也郭業都哭了,哭完後姐弟三個去找母親,娘四個總算解開了心結。
對此,郭燕很是感激季菀。
今日聽著季菀的口氣,便覺季家這奶奶,怕是不好相與之人。
劉氏何止不好相與,簡直胡攪蠻纏。
她在大門口,擺足了架子,等著周氏親自來迎接。卻見周氏身邊跟著一個穿得很氣派的女人,再瞧著那張和周氏一樣狐媚的臉,她便十分不喜。
狐媚子,都是成堆的。
“怎麼才來?”
周氏還未至跟前,劉氏就開始發難,“富太太日子還沒過幾天,倒是嬌貴起來了,走個路都還要人跟著,還怕摔著不成?丟人現眼的東西。”
如果私下裡劉氏這麼罵周氏,周氏也就當沒聽見算了。但當著客人這麼下她的臉,周氏神色就有些不大好看。
邱氏一聽,這位可比自己的兩任婆母還難伺候,當即微笑道:“是季伯母吧,失敬失敬。伯母您可彆怪妹妹,原是我不好,不知您老今日登門探親,拉著妹妹叨擾多時。晚輩這廂給您賠罪了。”
她笑容溫和,三言兩句把周氏給摘了出來,再加上又是客人,劉氏再想刁難,也不好拿她發作,輕蔑的哼了聲,頤指氣使道:“我住的房間收拾好了?”
隻要她不鬨得太過,周氏還是會遵循自己做兒媳的本分的,輕言細語道:“西廂房已經收拾了三間房出來給您和阿雲阿鬆住,兒媳這就帶您過去。”
她態度恭順,劉氏很滿意。
“伺候的丫鬟仆人呢?你可彆糊弄我…”
“娘。”
周氏上前,親自攙扶她,“您放心吧,我已從園子裡撥了三個丫鬟過來伺候您和阿雲阿鬆的日常起居。等你們走後,我再把她們調回去。”
她剛搬來第一天,就想攆她走?
劉氏臉色立即沉了下來,幾乎是立即就要發作。但隨即想起,周氏這小蹄子,如今不但有錢還有靠山了,輕易得罪不起。
反正她就在這住著,至於住多久,她算了算。
怎麼說,她都是周氏的婆母,時間一長,左鄰右舍都知道了。她就不信,周氏敢把她趕出去。
“三個怎麼夠?”
劉氏尋機發難,“你和你那幾個兒女貼身丫鬟都是兩個,還有其他粗使的媽子也是好幾個,你就給我和阿雲阿鬆一人一個丫鬟伺候,你打發叫花子呢你?你眼中還有沒有我這個婆母,還知不知道尊老愛幼了?”
周氏淡淡道:“我們才搬來沒多久,家中人口本來就不多,也無需太多下人伺候。便是撥給你們的三個丫鬟,本來也是有彆的活計。因著娘和阿雲阿鬆是暫住,再另外買人的話,等你們離開後,這批人便不好安置。總不能再把她們都趕出去,都是出來謀生的,混口飯吃也不容易。”
劉氏氣得臉色鐵青,“好你個周玉瓊,你現在翅膀硬了,敢頂撞我了,誰給你的膽子?彆以為你有幾個臭錢就了不得了,少在我這裡擺臭架子。老娘告訴你,我住這兒就不走了,你馬上去,給我買人,買…三十個,少一個,看我怎麼收拾你。”
她又忘記自己是誰了,真拿自己當這個家的主人了。
周氏停了下來。
隨同而來的邱氏也跟著停了下來。
“娘。”周氏目光平靜,“您說這話的意思,是要永遠住在這兒,不走了,對嗎?”
“當然!”
劉氏覺著她目光有些奇怪,但想起自己是長輩,頓時下巴一抬,拂開想要勸她的季雲,高聲道:“是又怎麼樣?我是你婆母,你伺候奉養我天經地義。”
邱氏默默歎息。
郭家婆母早些年對她也是很好的,即便不滿前夫太過寵愛於她,頂多隻是隱晦的說兩句,並沒有疾言厲色的責罵過。若非是前夫病死,家中困難,自己又幫不上什麼忙,還被婆母聽見與前夫起了爭執,婆母大底也不會對自己有那麼深的成見與怨恨。
至少,婆母對她的幾個孩子還是不錯的。
江老夫人雖然看不起她,也多有刁難責備,但還是肯定了她的為人,不會在外人麵前讓她下不來台。
這季家老太太,也太過刻薄狹隘。當著自己這個外人的麵,一來就給兒媳婦下馬威不說,還三番兩次口出臟汙之言。在人家的家裡,卻這麼頤指氣使跋扈猖狂。
絲毫沒有一個長輩應有的慈愛和氣度。
“娘說的自然在理。”
周氏臉上仍舊掛著笑容,“隻是我全家上下奴仆加起來也不過四五十人,娘一下子就要三十人伺候,便是尋常官宦人家,也沒這氣派。我們家無官無爵,不過平頭老百姓,這般張揚,怕是不妥。”
劉氏哪裡懂得這些?聞言倒是一怔。
周氏卻沒與她細說,淡淡道:“娘既然來了,就好好住下吧。我會吩咐下去,日後三餐都單獨送過來,也不會打擾娘休息。”
她微笑可掬,挑不出半點錯處,然後便攜邱氏離去。
“讓姐姐看笑話了。”
周氏低語賠罪,神情卻是淡淡的。
“什麼笑話不笑話的。”邱氏與她相處多日,也差不多摸清了她的性子,大約與自己差不多。瞧今日這番事態,怕是以前在義村時,沒少被那劉氏刁難欺辱。想著便輕歎一聲,“你我都是做人媳婦的,其中滋味,我哪能不知?妹妹你性子寬厚仁善,想著婆母總歸是長輩,不好拂逆,這些我都懂。平平順順的日子誰都想過,可若不能善了,也便隻能迎頭上了。我是個外人,不好置喙什麼。隻要妹妹自己心裡有數,我便放心了。”
周氏笑笑,眼神真誠。
“姐姐說得對,這人活一輩子,哪能事事順心?我們家現在能有如今,我已是不敢多求。婆母終歸是長輩,該我儘的本分孝道,我自不會推脫。隻是今日怠慢了姐姐,我這心裡委實過意不去。正巧快午時了,姐姐不若用過午飯再走吧。”
江老太太雖不讓邱氏插手江家生意,卻還是把中饋之權交給了她的。沒有了那些個生意賬本的煩憂,她平日裡處理內務倒也輕鬆,再加上近來家中清閒,她才能得空時常過來竄門。
江沅成年後就呆在自己的院子裡用膳,江盈也跟著老太太一起用飯,邱氏便在自己的院裡和三個孩子享受天倫之樂。
反正今日郭燕幾個也都在,邱氏便也沒拒絕。
“那我便再叨擾妹妹一頓飯。”
周氏笑笑,兩人一起回了後院。
季菀帶著弟弟妹妹和郭家姐弟去了正廳,看母親的樣子便知道已經安置了劉氏。不過依著劉氏的脾氣,怕是不會消停。
劉氏老早就想教訓周氏了,隻是苦於一直沒找到機會,如今搬來了周宅,為了早日站穩腳跟,她必須得給周氏立一立這兒媳的規矩。
就從中午這頓飯開始。
“奶奶,您彆去。”
季雲如今算是懂點事了,母親下葬那天父親對她說過許多話,讓她勸著奶奶,彆讓奶奶再去惹二伯母一家,否則得不償失。
那日二伯母一家喬遷,她跟著來,見著了這氣派的宅子,也是驚歎豔羨。若是這輩子自己能住上這麼好的宅子,便也什麼都不求了。
奶奶要搬過來住,她便沒阻止。她想著,住幾天就好。二伯母是個軟性子的人,不會苛待了他們。
可奶奶若要去鬨,就大大的不妥。
“爹說了,二伯母他們結識了達官貴人,咱們得罪不起的。而且今日二伯母家有客人,左鄰右舍的,讓人瞧見了,傳出去也是您理虧。咱們剛搬過來第一天,實在沒必要給自己找不痛快…”
“你懂什麼?”
劉氏拂開季雲,不屑道:“她就是上了天,也是我的兒媳婦。兒媳侍奉公婆,是天經地義的事,誰敢亂嚼舌根?看我不扒了她的皮!”
奶奶這脾氣一上來,真的是誰都勸不住。
季雲有些頭疼,乾脆使出殺手鐧,“奶奶,您想想爹。爹明年還要考秀才,如果咱們在這裡鬨出事端,傳出不好聽的話,難免會累及爹,讓人說他欺辱寡嫂侄子,必然仕途不順。您想想,為著逞一時之氣而斷送了爹的前程,可值得?”
劉氏刻薄狹隘脾氣大,但有一點,但凡涉及到兒子的前途,便是十分的火氣,也能降沒了五分。再曉之以大義,剩下的五分,又去了三分。剩下的兩分,便隻能往肚子裡吞。
她咬咬牙,“今天就先暫時放過她,等來日看我怎麼收拾這個賤人。”
季雲沒接話,忙扶著她進去了。
劉氏心頭不順,吃飯的時候便各種挑刺,任是山珍海味也能給她挑出毛病來。又嫌丫鬟手腳粗笨不會伺候人,還不如一條狗會看家門,活該是個抬不起頭的賤胚子。
伺候她的小丫鬟是前兩日才買回來的,年紀不大,被她這麼刻薄直白的奚落辱罵,當即委屈得紅了眼眶,眼淚卻不敢落下,擺好了飯便去了主屋,央求著周氏身邊的孔媽媽帶她進去見夫人。
孔媽媽是陸非離送過來的,公府家伺候的奴仆,便是下等奴婢,也是比一般大富人家的更為體統些。
周氏對她十分滿意,便調來自己跟前伺候。
到了正屋,小丫頭便哭哭啼啼的說明了原委,“夫人,奴婢粗苯,做不好這伺候人的活計,您還是讓奴婢回園子裡侍弄花草吧…”
周氏聽完她的哭訴,半天沒吭聲。直到她抬起頭來,露出額頭上磕出的一片淤青,才道:“委屈你了。”
她語氣溫和,最是慈善不過。小丫頭聞言眼淚更多了,“夫人…”
季菀早聽了丫鬟的稟報,這會兒也過來了,將那丫頭的淒慘模樣看了個十足十。
周氏見女兒緊抿著唇,明顯不快,卻克製著未曾發作。她心中稍安,轉過頭對堂下哭花了臉的小丫頭道:“老太太年紀大了,脾氣難免急躁些。你隻管做好自己的本分,無論她說什麼,好的便聽著,不好的便當沒聽見罷。過幾日,我便把你調回園子去。”
小丫頭哭聲一頓,有些不可置信的抬頭看著她。嘴唇蠕動,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孔媽媽喝道:“愣著作甚?還不下去!”
小丫頭這才如夢初醒,滿臉淚花不知所措,茫然磕頭,“是…是…”
孔媽媽抬眼看向夫人,很知趣的把屋裡侍立的兩個丫鬟帶了出去。
周氏這才看向女兒,“阿菀是不是奇怪,我明知你奶奶脾性,卻不聞不問,仍將她送過去受責受難?”
家裡好幾十個仆人都是高門大戶裡送的,雖說賣身契在他們手上,但是人都有血有肉,若是做錯事被責罰也就罷了。這才來了幾日,就無端端的被個外人這般欺淩。這讓那些從陸府齊府出來的下人看見了,心裡難免會有些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