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許氏若是病了,林氏便會主動讓周長清過去看她。這次外頭鬨得那麼厲害,林氏卻一聲不吭。
周長清看著她沉靜溫雅的眉眼,聽著外頭的爭吵聲,想,這些年,她心裡應是委屈的。隻是,她從來不說。即便是現在,她也不會親口對他訴苦。庶出的孩子,都是在主母手底下討生活。小關氏是繼室,性子也不錯,倒是沒有苛待過庶出子女,他五歲便啟蒙,大多和兄長一起念書,兄長沉穩內斂,素來待他極好。但林氏是庶女,在內宅中,活在主母的眼皮子底下,應是受了不少委屈的吧?
或許也是習慣了,所以她從不會在他麵前抱怨。不是性子太要強,而是擔心失去更多。
夫妻多年,周長清此時此刻才發現對妻子虧欠良多。
和她賭什麼氣呢?
當初是他要娶她的,不是她非要嫁給自己。人娶回來了,他卻因私欲不足而遷怒於她,在她懷孕之時納了許氏進門。
他隻顧著氣她的無動於衷,卻未曾站在她的角度為她想過。
她的不爭,何嘗不是因為自己對許氏刻意的縱容?說到底,自己沒有給過她安全感,她又憑什麼依附於自己。他想的是利用許氏刺激她,卻是給了她壓力,讓她越發的小心謹慎,步步為營。
這麼多年,都錯了。
周長清站起來,走出去。
林氏正在給嵐姐兒盛湯的手一頓,不過片刻,就恢複了正常。
懿哥兒卻看得清清楚楚。
他抿著唇看向走出去的父親,剛要站起來。
“坐下。”
林氏沒抬頭,語氣淡淡卻不容置疑。
“娘…”
懿哥兒八歲了,很多事情,他都懂。從他記事起,父母關係就不好。這次好容易父親陪母親用膳,西院那位又來搗亂。父親這次若去了,還不知何時才會又想起母親這個正室夫人。
林氏看向他,目光平靜,卻讓懿哥兒重新坐了下來。
他人是坐下了,卻豎起耳朵聽外頭的動靜。
曹嬤嬤剛要命人將那丫鬟拖出去,周長清就出來了。她心中暗道不好,忙躬身道:“老爺放心,老奴立即著人將這不懂規矩的丫鬟拖出去,您且用膳…”
周長清沒看她,直接問那看見他後立即從兩個粗使婆子手中掙脫的丫鬟,“許姨娘當真病得如此嚴重?”
那丫鬟看見他立即眼神一亮,忙不迭的點頭,“姨娘已經無法起身,老爺您去看看吧…”
“既是病體沉重,為何還不去請大夫?”
周長清語氣平靜,卻帶幾分淩厲。
小丫頭愣了下,似沒料到他這般反應。以往許氏病了,老爺都是二話不說直接過去陪伴身側的。
周長清似也沒想要她回答,側頭對曹嬤嬤道:“讓人去請個郎中來,給許姨娘瞧瞧。”
曹嬤嬤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心中大喜,忙道:“是,老奴這就去辦。”
周長清轉身進去了。
懵了的小丫鬟此時才回過神來,大喊,“老爺…”
曹嬤嬤直接令人用帕子捂住了她的唇,強行將她拖了下去。
周長清重新走進去,在長子掩飾不住歡喜之色的目光中坐下來,看向身側的妻子。不知怎的,他突然覺得妻子眉眼柔和了些,不似以往的冷淡疏離。
“許姨娘柔弱,此次又病得如此嚴重,也無暇照顧泓哥兒。待會兒我讓人過去將泓哥兒接過來,以後就養在你膝下。”
林氏一頓,回過頭來看著他。
“老爺說的是,讓我養泓哥兒?”
“你是正妻,本該如此。”周長清看著她的眼睛,語氣裡沒有玩笑的成分,“當初你生懿哥兒傷了身子,不宜勞累,我才沒讓你養敘哥兒他們幾個。如今敘哥兒也大了,在前院裡呆著,也無需你多操心。許姨娘病了,就讓桐姐兒在她身邊儘儘孝道。等許姨娘好了,我把桐姐兒也接過來,一並養在你身邊。”
林氏半天沒吭聲。
懿哥兒一聽就知道父親有意與母親重修於好,心中大喜,擔心母親拒絕惹了父親不快,連忙道:“好啊,以後四妹身邊也有伴兒了,許姨娘也能輕鬆些,兩全其美,是不是,娘?”
林氏看了看兒子,輕輕嗯了聲。
周長清儒雅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轉頭又對長子道:“你是兄長,不但要給幾個弟弟妹妹們做榜樣,還要幫著你娘好生教導他們,他們若有不當之處,你不可包庇,明白了嗎?”
“是,兒子謹遵父親之命,絕不懈怠。”
懿哥兒回答得斬釘截鐵,十分認真。
他心中知道,父親是怕母親受委屈。畢竟那幾個不是娘親生的,尤其許姨娘的三個孩子,難免有不敬之心。母親素來不爭,便由他這個長兄來為母親出頭。
父親這番態度,便已說明,他還是看重母親多過許姨娘的。
明白這一點,懿哥兒徹底放了心。
這邊一家子其樂融融,西院那邊許氏沒能成功的請來周長清,又是一番天雷地動。
為了做戲,許氏還特意化了妝,看著臉色有些白,穿著裡衣躺在床上,目光楚楚我見猶憐,已做好準備。隻要周長清一來,她便能立即落淚,然後她便可依偎在他懷中,哭訴思念和委屈…
誰知道,丫鬟回來了,卻沒能請來周長清。
“老爺正在與夫人用膳,吩咐了曹嬤嬤去請大夫…”
小丫頭沒完成任務,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生怕受到責罰。
許氏整個人都懵了,就在剛才,她聽到腳步聲的時候,眼裡就已暈染了淚霧。馬上就要落下來了,卻沒看見周長清。再聽完丫鬟的話,醞釀多時的淚水,恰好落下。再配合她如今頭發披散眉眼憔悴的模樣,不用裝,已是憐弱之態。
被情郎辜負,不可置信,悲戚落淚。
“老爺…知道我生病了?”
“知…知道。”
小丫頭硬著頭皮,聲音很低,恨不能立即退出去。
樂楓瞧著主子的神色,心中也是咯噔一聲,走過去一巴掌甩在那丫鬟臉上,“定是你沒說清楚,再去,就說夫人高熱不退…”
“奴婢說了。”
小丫頭被打得眼中立即轉了淚,聲音裡已有了哭腔。
樂楓瞪著她,“沒用的東西。”又要再打,卻聽得哐當一聲,她一驚回頭,卻見許氏不知何時已經起身,直接將桌子上的茶壺茶杯全都給揮落在地,還要去拿多寶閣上的花瓶,樂楓連忙上前阻止。
“夫人息怒,若是讓老爺知道了,定是要惱的啊…”
“他已經被林若薇那個狐狸精勾去了,哪裡還會管我的死活?”
許氏一把推開她,手中花瓶應聲而碎,碎片濺得到處都是,有些飛到跪著的那個小丫頭手上,立時見了血。
她低聲呼疼,許氏三兩步過去,一腳將她踢倒在地。
“你哭什麼?老爺被林若薇那個賤人勾走了,我失寵了,我都沒哭,你有什麼資格哭?”
她因為憤怒而麵色潮紅,披散著頭發麵色扭曲的樣子看起來格外滲人。
“我知道,你們是不是看我失寵了,就想著去巴結林若薇那個賤人對不對?賤人,賤人…”
她見到什麼就砸,一時間屋子裡叮當哐啷碎了一地。
樂楓也不敢再勸。
“林若薇,她以為她是個什麼東西?老爺不過在她房裡歇了一晚,她得意什麼?這麼多年,老爺何曾給過她好臉了?一個上不得台麵的庶女,也敢跟我爭?她憑什麼跟我爭?我有三個孩子,我哥哥是青州縣令,老爺最喜歡我,遲早會休了林若薇那個賤人,讓我做這周府的女主人。”
正在這時,外頭傳來丫鬟的稟報聲,大夫來了。
許氏渾身一顫。
屋子裡一片狼藉,自然不是那麼快能收拾乾淨的,曹嬤嬤親自帶著大夫來的,將這一切儘收眼底。
她看向站在那裡還有些會不過神來的許氏,道:“不是說姨娘病得起不來了嗎?怎麼還讓姨娘這麼赤腳站著?你們是怎麼伺候的?還不快扶姨娘躺下!”
樂楓連忙去攙扶許氏,又命人進來收拾屋子。
許氏自然是沒什麼病的,身子弱倒是事實,大夫來了也隻是開些溫補的藥,叮囑了幾句就走了。
曹嬤嬤走進來,冷眼看著躺在床上的許氏,“老爺吩咐了,許姨娘既然身體不好,想來也不便照顧五少爺,以後五少爺就養在夫人膝下,姨娘就好好養病吧。”
她說著,就讓身後跟著的兩個丫鬟進去抱泓哥兒。
許氏大驚失色,猛然坐起來,“誰給你的膽子,敢亂傳老爺的命令?林若薇嗎?不過就得了老爺一夜眷顧,竟跟我耍起派頭了,真以為自己是…你們乾什麼?放開我的泓哥兒,你這個老叼奴,來人,把她給我拖出去…”
曹嬤嬤冷笑,身後走過來一個老嬤嬤。許氏認得她,她是周長清的奶娘單嬤嬤,素來很得周長清信任。
“單嬤嬤,是老爺讓你過來的對不對?快幫我把這幫叼奴趕出去,他們要搶走我的泓哥兒…”
“姨娘慎言。”
單嬤嬤早就看穿了許氏的把戲,冷著臉道:“夫人是妻,你是妾。夫人是尊,你是卑。卻在此大呼夫人名諱,口出不敬之詞,如斯狂妄,沒得再教壞了哥兒姐兒,傳出去讓旁人看太師府笑話。”
泓哥兒已經被抱出來了,奶娘在後頭跟著,“你們乾什麼?快放開泓哥兒,給老爺知道了,定要撕了你們這些賤胚子的皮…”
單嬤嬤一個耳光扇過去,“如此不分尊卑口出狂言的叼奴,無怪乎姨娘也這般的狂悖不知輕重。來人,給我把這個老叼奴綁了,交給夫人處置。”
“是。”
單嬤嬤是周長清的奶媽子,素來威嚴,今天過來也是有準備的。一聲令下,屋子外麵立即有膀大腰圓的婆子走進來,二話不說就將泓哥兒的奶媽給捆了。
“夫人救命,救我…”
“什麼夫人?老爺明媒正娶的夫人隻有一個!”單嬤嬤冷著臉,眼睛卻是看向早已白了臉色的許氏,“看來姨娘平日裡沒少以夫人自居,這些人才這般的不懂規矩。”
許氏早已是方寸大亂。
按照她的算計,裝病請來周長清,然後柔弱哭訴,周長清定會輕言細語安慰她,捧著她。可周長清沒來,還要抱走她的泓哥兒。
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許氏不懂,她用了許多年無往而不利的苦肉計,為何在今日失了效?
奶媽子被拖了出去,兒子的哭聲還在耳邊響起,她猛然回神,撲過去,“單嬤嬤,求求你,彆帶走我的泓哥兒…我要見老爺,老爺不會對我這麼狠心的,一定是林…是夫人,她陷害我,一定是她在老爺麵前挑撥是非,我要見老爺…”
“看來姨娘的確病得不輕,都在說胡話了。”
單嬤嬤淡淡的一句話落下,樂楓一個激靈,連忙上去阻攔許氏。
“姨娘,您病了,快躺下休息…”
“我沒病,是林若薇,她陷害我…”
許氏仿佛瘋魔了一半,力氣大得驚人,不斷的掙紮。
單嬤嬤冷笑,“姨娘糊塗,你們也糊塗?還不扶姨娘躺下?”
“是。”
屋子裡的其他丫鬟連忙過去幫樂楓。
曹嬤嬤看了眼,對單嬤嬤道:“嬤嬤,我先帶五少爺過去了,這裡…”
單嬤嬤神色柔和下來,和顏悅色道:“嬤嬤去吧,夫人那裡還需要您伺候,這裡交給我就行了。”
“有勞嬤嬤了。”
曹嬤嬤道了謝,便帶著自己的人走了。
“泓哥兒…”
許氏尖聲嘶吼,卻被幾個丫鬟攔著,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兒子被人抱走。
“老爺…”她淒聲哀嚎,“你好狠的心啊…”
沒人回應她。
西院的動靜,很快傳遍了內闈,季菀聽說後也很是驚訝。
“三舅舅這是迷途知返了?”
周氏嗔她一眼,“什麼迷途知返?你三舅舅可不是個糊塗的人。如今,算是醒過來了吧。”
季菀笑道:“既然不糊塗,又何來清醒一說?依我看啊,是夫妻沒有隔夜仇,床頭吵架床頭和。”
這話有些不妥當,說完季菀就後悔了。
周氏瞪著女兒,“什麼床頭床尾的?你一個閨閣姑娘,從哪裡學來的這些渾話?”
季菀自知失言,趕緊乖巧的認錯,並保證再也不犯。
周氏也知道女兒素來穩重,隻斥了兩句,沒真的生氣。見女兒乖順,也緩了神色,道:“安國公夫人請我明日過去做客,你跟我一起去。”
“是。”
其實回京第二天,季菀就隨母親去過安國公府拜訪道謝。安國公的小女兒,陸非離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六姑娘陸非煙是個吃貨,拉著她的手連連誇她做的臘腸好吃。兩人同齡,陸非煙隻比她大兩個月,很快熟悉起來,阿菀阿菀的叫得十分親熱。
季菀一聽母親這話就笑了,“明早讓黃媽媽做些炸鮮奶,我給非煙送過去。”